天色昏暗着,庄严肃穆的宫殿,一赭袍男子正在门外紧张地徘徊,他的身边不断有端着水盆匆匆进出的宫人,隐隐可以听见屋内爱妻痛苦的喊声。
同样紧张的,还有男子身后一群身着紫袍绯袍的重臣。
风雪呼啸,但所有人额间都浮起了或多或少的汗,不知是厚裘绒的保暖威力,还是怎样。
“哇啊~~哇~~”婴儿有力的啼哭让吴治平安了心,却将大臣间的紧张气氛推至顶点。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殿门。几息后,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脚步匆匆,面带喜色走出殿门:“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重臣们的脸色或暗喜或凝重,不过这与吴治平无关。
“爱卿!”吴治平脚下生风,不顾仪态地推开稳婆飞入殿中。
赭黄的衣角消失在众人眼前,殿外爆发了喧闹。
重臣们为这刚出生的公主争得面红耳赤,但皇帝眼中只有爱妻。
“爱卿,辛苦你了。”吴治平紧紧握着爱妻的手,为她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床上美得不可方物的人儿虚弱一笑,“我辛苦完了,接下来可就轮到你了。”
吴治平报以一个让人安心的笑,“我何时惧过?”
“给女儿起名吧?可别告诉我你还没定下。”
吴治平略一思索,道:“便叫“吴柳”可好?”
“为何?”
吴治平深情款款地看着爱人,轻笑道:“我仍记得少年时,那迎风垂柳下的翩翩身影。”
美人娇羞一嗔:“你这人…”
昶京的夏日也热不到哪里,只有窗外嗡鸣的蝉,叫人意识到这是盛夏。
“为君之道,宽待人,严律己,善纳谏,怀苍生…”英俊的中年人握着一只软软的小手,正柔声为怀中的小姑娘讲解着什么。
“哈嗷~~”四岁的小太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爹爹,这些柳儿好早就会背了。”
万人敬仰的皇帝此时像一个被小女儿下了面子的寻常父亲,气恼又舍不得说半句重话,反倒显得委屈,“柳儿,这些光会背是不够的,你还小,应当多多体会…”
“柳儿。”随声而入的,是一个翩然若仙人的身影。
“娘亲~~”小太女果断抛弃爹爹,满心欢喜地扑到娘亲怀里去了。
“爱卿,你又打扰我教导柳儿。”皇帝更委屈了,苦着一张脸。
小太女紧紧抱着娘亲,回头向爹爹做了个鬼脸。
皇后“冷酷无情”道:“日上中天,你们该用膳了。”
小太女非常合事宜地应和道:“娘亲~~柳儿饿了~~”
皇后十分配合地一嗔:“你看你把柳儿饿的。”
“爱卿你变了,”吴治平捂心哀痛,“你竟为了女儿嫌弃于我,你难道忘了我们当年的山盟海誓了吗?”
皇后狠狠翻了一个大白眼,“柳儿,我们不理爹爹了好不好?我们去用膳。”
“好!”
于是皇后抱着小太女转身走了,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那个戏精皇帝。
“诶诶!你们怎么能这样?!等等我!”某皇超级没面子地撩开衣摆,撒丫子去追妻女。
“皇兄。”一家三口在御花园消食,迎面走来一修长昳丽的男子。
“臣参见陛下、皇后、太女殿下。”吴修齐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吴治平温和一笑,将吴修齐扶起,“不必多礼。”
“二皇叔好。”小太女脆生生地唤了一声。
“许久不见,太女殿下似乎长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灵动了。”吴修齐笑着赞道。
“谢二皇叔夸赞。”小太女有些羞涩,小手抓着娘亲的袖子。
吴治平接过话头,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你这平日见不着影子的。说吧,你来找为兄又有何事啊?”
“皇兄英明,”吴修齐嘿嘿一笑,“臣弟觉得诚正也不小了,应当可以出宫立府。”
吴治平轻轻一哼:“我看你是想带着他一起去四处胡闹。”
吴修齐似乎十分受伤:“皇兄怎地无故污我清白?”
“你平日什么作为真以为为兄不知嘛?”吴治平捋了捋山羊须,又说道,“不过你说得也在理,诚正一直住在宫中也有不妥,此事便由你主理吧,莫要让为兄失望。”
“皇兄放心。”吴修齐道了礼退下。转身的一瞬间眼神骤然阴鹜,随后又泛起柔情。诚正,这一世,皇兄定叫你如愿。只要是你喜欢的,不管是什么,皇兄都给你。你也莫要让皇兄失望喏…
一切的转变,发生在那个歌舞笙箫的夜晚,那一年,吴柳七岁。
原本祥和的建筑被大火包裹,亲和的爹爹此时满脸严肃,平日淡定的娘亲也一改常态,神色紧张,可相同的,他们看着她都是满眼不舍。
爹爹将她托付于死士,交给她一个包袱。“柳儿,你要活下去,爹爹不求你报仇雪恨,只求你安乐一生。”
她被死士死死抱着,在暗道里,亲眼看着她最爱的爹爹娘亲横剑自刎,倒在火海中。
死士带着她一路北逃,最后一名死士吊着最后一口气,将她交给一个白发老翁。
原以为就此远离那肮脏的朝堂,平平淡淡走完一生,没想到,这又是一个噩梦的开始。
总有那么一种自卑的人,他们欺软怕硬,只敢挥刀向更弱者,他们以□□跌落神坛的人为乐,似乎这样能显得他们强大,他们妄图从落魄的人身上找到他们根本不存在的自尊。
恒国之北的显圣山,传说当年吴常在此立国时得过显圣门掌门的帮助,因此千年来,显圣门与恒国皇室的关系异常密切,吴治平少年时甚至在显圣山上修过武。
东方既白,大多数人在与床做着缠'绵,扭捏着想与床多一刻温存。
“起来!”顶着一张尖酸刻薄脸的女子毫不客气地将虚弱的小姑娘从地板上踹起,“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女吗?还不赶快去把我们的衣服洗了?!还有十缸水等着你挑呢!”
“师妹,她好歹是先掌门的贵客。”另一个长得十分正派、看上去稍年长一些的女子说道。
“师姐,你可是冤枉我了,”尖酸刻薄脸无辜地摊手,“我这不是在帮太女殿下好好磨砺吗?她哪天飞黄腾达了说不定还得好好感谢我呢,”瞥见吴柳还在边上,她又嫌弃地狠狠一踹,骂道,“你还听上瘾了?还不赶快去洗衣服?!又不想吃饭了是吧?!”
那位“慈眉善目”的师姐站在一旁看着,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小吴柳似乎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连瞪一眼都懒得了。她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地向外挪去。
所谓磨砺,就是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去挑一担快有两个她重的水,从山脚到山顶,从黎明到黄昏。若不能在日落前赶到食堂,就又得饿上一整天。
小吴柳踏着夕阳的余晖飞奔到食堂,正好看见食堂的最后一条门缝被合上。
“太女殿下,十分不巧,您今天又晚了一步呢。”尖酸刻薄的人又出现了,还是那样恶心的声音,端着一碗什么东西。
眼前压上一团高高的阴影,小吴柳不用想都知道她想干什么。
“殿下劳累一天可是饿了?在下正好余出一碗粥,不若就转赠给殿下如何啊?只要您跪下磕个头,说:求师姐赐粥。”
这人从来不换词,小吴柳上了一次当之后便不搭理她了。
小吴柳抬头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转身欲走。
然后,她会把她踹倒。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时,小吴柳在心底一哼。
“你还真当这还是皇宫了是吧?摆谱给谁看?!”显然,小吴柳那一眼扎疼了她那肮脏自卑的心。
尖酸刻薄脸一脚踩在小吴柳背上,冷笑道:“殿下还是识时务一些的好,您若是有个好歹,叫我显圣门如何与先皇交代?”
提及爹娘小吴柳的脸色果然发生了变化。
于是她笑得更加恶心反胃。反手一倾,和水没差别的“粥”洒在小吴柳耳边。
小吴柳斜眼一扫,今天有二十粒米。
小吴柳伸手去捡饭粒,意料之中的,她的手又被踩住了。
“咚——咚——咚——”就在小吴柳似乎要说什么时,浑厚悠长的钟声响起,尖酸刻薄脸狠狠一碾,哼道:“算你走运。”说完便运起轻功去赶晚课了。
小吴柳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揉了揉泛红的小手,仔细地将地上的饭粒捡起来。那人一脚踩扁了七粒,如今只剩十三粒完整的,和一团黄白相间的什么东西了。
如果想靠这些活命,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五年小吴柳练得最纯熟的技能,是在挑水上山下山的途中,凭借周围的鸟叫声判断周围是否有鸟窝,鸟窝里面有几枚生了几日的鸟蛋。后来炉火纯青了,她还可以踢出几粒石子,打下一两只肥肥的麻雀。
十二岁那年,吴柳受够了那样的日子,于是她逃了。在一刀划破了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一把火烧了显圣门立派之基的藏经阁之后。
她曾经尊敬的皇叔很快知道了她还活着的消息,于是,她开始被两波人追杀。
一次走投无路,她潜入了一间花楼。
隔壁似乎是一个客人在虐待女子,突然,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滋生。
江湖各有各的规矩,即使是朝廷的鹰犬,入了江湖也得守江湖的规矩,尤其是势力错综复杂的恒国。于是她伪装成一个采花贼,钻入了房间主人的帷幔。
砰!门被踹开了,像被打扰了好事,床上的声音戛然而止。吴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湖中人各走各路,诸位何故打扰在下的好事?”吴柳压着嗓子、语气不悦,并没有掀开帷幔。
“敢问阁下门户?”黑衣人拎着寒刀,缓缓靠近。
吴柳拼尽全身气力才稳住了声线,“在下死生谷毒门中人,阁下有何见教?”
黑衣人齐齐顿住,不敢再上前。
空气安静了几息,帐中再次传出声音,“诸位,春宵苦短,在下并不愿意为诸位表演活春'宫,诸位若是敬酒不吃———”帷幔中探出一只二指夹着的纸包。
黑衣人对视一眼,拱手道:“多有打扰,在此告罪,告辞!”
黑衣人走光了吴柳方才松了口气,倒在床上急促地喘气。
“抱歉,不小心让你看见了我的真容,我要活,所以你必须死。逢年过节我会给你烧纸钱的。”吴柳给动弹不得的女子喂下了特制的药,无色无味,叫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没有痛苦。
“冒犯了。”确定她没了气息,吴柳拿出匕'首将她的手脚筋挑断,最后割开了她的喉咙。
天渐明,吴柳离开房间,开始了新的不知尽头的逃亡。
担惊受怕的三年,那场大火始终出现在她的梦中,未有一日断绝。她醒时要担心两方的追杀,睡时要直面爹娘的离世,整整三年,她甚至没有好好喘过一口放松的气。
“爹爹!娘亲!”吴柳又一次被吓醒,眼前是挂满刑'具的墙壁,身上微沉,银链限制着她的动作。
四周很安静,头顶上那个叫“电灯”的东西持续散发着光,只要她不拉下开关,这里就不会有黑暗。因为有一眼温泉的缘故,即使外面春寒料峭,她在这里只穿薄衫也不觉得冷。
那个井口是这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每日三次,那里会放下一个吊篮,里面有温热可口的饭菜,以肉食为主,多是牛羊肉。主人说她太瘦了,要养出些肉玩起来才有意思,不然一鞭子抽下来就看见骨头,怪骇人的。
不知主人在井壁上贴了什么,总之只要外面是晴天,每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阳光会穿透深井照到这地宫,她可以坐在井口下面晒太阳。
漂泊无依的日子似乎真的结束了。八年了,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从一个囚'禁她、将她当成玩具的“敌国”女亲王身上。
吴柳起身走到一个角落,那里立着两块小木牌。
吴柳将它们翻过来,露出它们背后的字。吴柳退后两步,跪下叩首。
吴柳跪坐着,像儿时与他们说悄悄话一般,“爹爹,娘亲,柳儿还活着,柳儿以后可以好好活着了,不用担惊受怕,再没有人能欺负柳儿了。柳儿被天辰的明王养在地下,成了她的狗。”
“这条路是柳儿自己选的,这样柳儿就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她权势极大,有她护着不会有人能害柳儿性命。”
“可是…”空荡的地宫渐渐响起了哭腔,声音渐大,“可是这样柳儿便不能为你们报仇了…”
“柳儿只是她的狗,只是她肆意玩弄的禁'娈,只是任她发泄的玩物,柳儿没有资格求她相助…”
“爹爹,娘亲…柳儿是不是给你们丢脸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深深的地下依旧能听见外面欢腾的气氛,初春料峭,却根本挡不住重获新生的北境百姓庆祝这个意义重大的新年的热情。
一箱接一箱的烟火被送上天空,在夜幕中绽放光芒,孩童穿着暖和的新衣,拿着灯笼和小鞭炮在街巷中嬉笑追逐,大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包着饺子一边笑意盈盈地谈论着今年地里的收成。
而这盛世的缔造者,只能“蜗居”在地下,忿忿地在玩具身上宣泄心里比春雨还绵密的相思。
年节的欢闹还未消散,外出拜年的行程甚至还没走完,就已经是立春了。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空出这一天,挑出一盆长得茂盛的菜花、贴上一张红纸,摆在门口迎春。
陈羽瘫坐在院子里,春日的暖阳撒在身上,驱散了一些寒气,十三在她身侧,尽心尽力地帮她按揉酸软的手臂。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今天吃了什么?她是不是又熬夜了?她会不会想我?无数个诸如此类的问题像从爆了的水管里炸出的水一样,不断地在陈羽脑子里翻涌。
“唉…”陈羽叹了口气。
第一百五十九声了,冉睿在心里默默数着,短短一个时辰,他的主人几乎隔几息就要叹一声气。
冉睿垂眸思索片刻,俯身道:“主人,今日主街有大集,可要出去视察一番?”
陈羽眼皮一抬,“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是开春,百姓们会买花草树木回去栽种,以祈求一年福顺安康。王城气候温润,今日大集应当有很多奇花异草。”
“行吧,那去看看。”
陈羽换了一套低调一些的衣服,上了主街。
“王爷安好,王爷春日大吉。”
“好,春日大吉。”陈羽刚走上街,就已经收到了几十个类似的问好,刚开始陈羽还能回上一两句,后面只能礼貌而不失尴尬地微笑点头了。
不得不说,今天的大集确实是非常热闹,街两侧排列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草,摊前或多或少的顾客此起彼伏地问着价钱花期,街中间摩肩接踵的人们手上大多抱着花草。
拥挤在人群中,陈羽的行动多少有些艰难。突然,眼前闪过一抹粉色,陈羽寻之望去,竟是一枝盛开的桃花。
桃花?耳边似又响起那熟悉的春水流冰声,与那流风回雪似的身影。陈羽不自觉地向那小摊走去。
“王爷安好。”中年的摊主见是陈羽,连忙起身行了个躬礼。
“不必多礼,”陈羽一摆手,指着那枝桃花问道,“这个时节便有桃花了吗?”
显然摊主对此是自豪的,语气不自觉地扬了不少,“回王爷,这是小民卖花打的样儿,仅此一株,是小民在暖房中催烘出的花,为的是让来往买客看得着这花的品相。”
“有头脑,”陈羽点了点头,又指着摊上粗细分类的桃树,问道,“你这树,好养活不?”
摊主又拱手道个千,笑道:“王爷大可放心,小民的桃树便是在整个北境也是排得上号的,王城方圆百里无有不知小民桃花方梁。”
“喔?什么价钱?”
方梁流利答道:“回王爷,这一年的小苗十文钱一株,两年的二十文,三年的五十文,四年的九十文,五年的一百五十文,再大的就须烦劳王爷遣人,随小民去园子里凭树议价了,不知王爷要几年的苗?”
“你这三年的苗挂果了吗?”陈羽目光在树苗中转了几圈,发现了一株特别的,它的一个枝节正好是爱心的形状。
方梁得意一笑,道:“回王爷,家父精通此道,能教桃树两年挂果;小民稍逊一些,做不到两年,不过三年挂果却是轻松的。”
陈羽扶颔想了想,“能开花结果的就好,本王就要三年的吧。”
“得嘞,”方梁转身面向三年的那一丛,问道,“王爷您是要一株还是一对儿?”
陈羽抬头看了看太阳,又低头想了想,说道:“本王要五千株。”
“多少?!”方梁吓得一踉跄,若非站在他面前的是王爷,他都要以为是那个混球球闲得没事来寻他开心。
“小民失礼了,”方梁咳了好几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王爷,小民斗胆问一句,您要五千株是…是想置业吗?如若是的话小民知晓有人是专做桃园买卖生意的。”
陈羽摇了摇头,“不啊,本王种着玩。”
方梁有些为难道:“可是…王爷,小民只带了五百株…”
“那就先带走五百株,剩下的本王分期拿走,”说着陈羽递上一沓银票,“一共二百五十两,你数数。”
“不用了不用了,”方梁接过银票一股脑往怀中一塞,拱手道,“若是王爷都信不得,这天下也没有小民能信的人了。”
“行吧,”陈羽不做评论,转头道,“冉睿,搬走。”
“王爷,”见冉睿上前俯身,方梁急忙道,“小民这有木车,赠与王爷省个脚力。”
“也行,”陈羽一点不带客气的,“冉睿,推走。”
“是。”
方梁看着陈羽走远,脚步仍旧虚着,摸了摸怀里的鼓囊,才能确定方才不是梦。
然后方梁的摊子就炸了,不仅树苗被抢购一空,甚至桃园里的都被订出去大半,订单排到了三年后。虽然方梁的桃树好卖,但从未有一次卖得这样空,以至于他只身走回家时,婆娘还以为他路上被匪寇打劫了。
“主人,这些树苗是运回王府吗?”冉睿推着车,将剑背在身上,问道。
“不,我们去南山。”
南山,王城城南最高的山,如泰山那样平地而起,向南一望无际,向北俯瞰全城。南山脚下有一处缓谷,四季如春、温暖宜人,一流小溪蜿蜒而过,溪深鱼肥。壹趣妏敩
“堪——嚓——,堪——嚓———”
一阵阵锄头掘地的声音,北境最有权有势有财的人,正穿着短褐挥舞着锄头,干着农夫才会干的活。
李愿,你个混蛋,大半年没见我都不知道写封信!
陈羽每刨一下就在心里骂一句,不让我回去,大坏蛋,混蛋!你不让我回去!
你知道我多想你嘛?!要让我知道你没想我,我回去不挠死你我都不姓陈!
混蛋李愿,坏蛋李愿,狐狸精李愿!
我想你一次种一棵树,要是等这一片山谷都种完了你还不喜欢我,我就把你绑到树上种到地里去!让你看看我这些年有多想你!
可是小天才似乎忘了,她这样的话,树是永远种不完的,她永远都在想李愿。
在月光下浇完最后一棵树,陈羽狞着脸扶腰直起身,不受控制地“嗷”了两声。
“冉睿,明天找人定制一批木牌,钱不是问题,质量得好。”
“是,”冉睿一躬身,去将系在一边的两匹马牵来,道,“请主人上马。”
“嗯…”陈羽瘫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1、3、1、3…”陈羽小声念着,在一块木牌上刻下了一串数字,然后拿红绸带串好,系到树枝上。
一千多棵树看似排列无序,但若是登上南山顶俯视,又似乎隐隐是什么图案。
“这是什么鬼地方?!什么时候这里多了这一片林子?”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粗矿的骂声,紧接着便是“咔”的一声金属斩断木头的声音。
“懆'!”陈羽猛地转头眼里几乎喷火,“哪个畜牲砍老子的树?!”
冉睿在听到声音的瞬间便向那处掠去,赶在那人的刀再次落在树上之前,一剑将他掀翻在地。
“就是你个狗娘东西养的他妈的敢劈本王的树?!”陈羽只慢了几息,赶到现场都没降落,直接借着重力势能一脚跺在那人身上。
“咔嚓…”清脆的齐裂声,肋骨起码断了三根。
这一行是两个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一个正在承受陈羽的夺命连环脚,另一个被冉睿扭断了双手,扔在陈羽面前。
陈羽一脚踩在那人胸口,死死一碾,“说!干什么的?!私闯本王庄园,该当何罪?!”
“我们…咳咳…是路过的…”那人猛地一咳,嘴角流出鲜红。
“主人,他们许是人牙子,”冉睿撕开另一人的衣服,在他颈后有一个海浪似的纹身,“这是当年活跃于恒国的一帮海贼的帮徽,被朝廷镇压之后侥幸逃脱的人大多干起了贩卖'孩童的勾当。”
冉睿手上抱着的一个一两岁大小的男童似乎就是印证。
“人、牙、子?”陈羽咬牙切齿,脚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倍。
“冤枉…冤…枉…我们…不…是…”可惜,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了。
“活该你他妈的去死!”都省得老子编罪名,陈羽狠狠一脚把那人踹出三丈远,“送去政务府,告诉赵贤,一个月之后,本王要在府狱里看见北境所有的人牙子!不然,就让他洗干净屁股准备去瓦肆接客!”
“是!”
冉睿走远了,陈羽才有勇气转身,看向那株断枝。它几乎被连根砍断了,地上只剩不足五寸的一节。断枝上挂着一个木牌,数字是“1”,那株树苗的枝节,正好是一个爱心。
李愿暗卫密报节选:
“北境正月初六奏:……睿携二人及童归。羽俯视断枝,甚悲怆。须臾,俯身执枝,妄与本契合,未果,遂伏地而泣。初声微,后泣声渐重,声甚悲,须臾,声又歇,几不可闻,唯颤愈烈。酉末,泣止,身颤,望桃林,神情难辨,似有泪光。夜深,自伏地未曾偏移分毫,属下试近,似眠。”
“北境正月初七奏:……破晓,睿至。起,同返。羽驭马,顾断枝。……遣一万征北军围而镇之,筑高墙。属下不得近。……”
“北境正月初八奏:……辰时,羽入桃林。属下登高而望之,羽撅残本,并断枝掩于土下,复取桃苗补之、再挂号牌,不知其数。……”
正月初七,清晨。
陈羽从浴室出来坐在椅子上,十三帮她擦头发,撑手她看着坐在桌子上、也从头到脚被洗了一遍的小孩子。
“喂,”陈羽戳了戳小孩的脸,“你多大了?”
小孩翻了个漂亮的白眼,看陈羽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嘿,什么意思?”陈羽坐直了身子,“你鄙视我?!你竟然鄙视我?!”这娃喝的孟婆汤怕不是掺了整个太平洋?
“主君,他应当是还不能言语。”十三死死压着嘴角,提醒道。
小孩看向十三,然后,点了点头。
“你怕不是天山童姥变的?”陈羽惊讶不已,伸手在小娃娃身上扒拉。
“啪!”小小的手拍开陈羽邪恶的爪子,然后抓起另一只揪到嘴边,狠狠地嗷了一口。
“嗷———~~”“你他妈的找死啊?!”陈羽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反手拎起他命运的后脖颈。
“皮?你再给老子皮啊?”陈羽把小孩提溜面前,狠狠地遥了一通,“咬啊,怎么怂了?有本事你就再咬!”
陈羽把她可怜的爪子怼到小孩面前,“你好好看看!把我咬成什么样了!你他妈的属狗的吗?!”
“主君,今年是庚子年。”十三小小声提醒。所以这娃可能真属狗
“喔?是吗?”陈羽回头,死亡凝视。
十三身子一矮,十分顺滑地跪倒在陈羽身边,“属下该死,主君息怒。”
“哼。”陈羽又转向那小孩。
小孩似乎是怂了,被陈羽拎着乖得像只狗崽子,只是那小眼神时不时瞟陈羽一眼。
双方僵持了一阵,小孩突然晃了晃小短腿,伸出小手手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地看向陈羽。
“哦呦呵?”陈羽笑得小人得志,“饿了?”
小孩点了点头。
陈羽笑得愈发邪性,“可是我这没有你这样小不点吃的东西嘞,要不你去厨房啃新鲜的大骨头?”
小不点脸色骤变,嘟着小嘴泫然欲泣。
陈羽闷叹一声,耸了耸肩,把小孩放到桌子上,“你哭也没用啊,我这真没有你吃的东西。我这连女人都没有,哪里去给你找奶嘛?”
突然,陈羽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还跪着的十三。
十三(脖子一凉):“主君,属下尚是洁身…”
十三尽量伏低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万一这个主君脑子抽风怎么办?虽然这么说自己主君不好,但是她得尊重事实。
“那你说府里有什么他能吃的?”所以妇产科高材生陈羽小同志一开始真的…嗯。
十三想了想,答道:“回主君,厨房似有一只母羊…”
陈羽脸一沉,“那是我喝奶用的。”
“咚…”身上突然一沉,陈羽看向自己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奶团子,这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桌子上爬到她怀里了。
小孩穿的是陈羽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内部只包了一层尿布。但这阻止不了奶团子抱饭票的热情,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爬到陈羽身上,“吧唧”一口亲在陈羽脸颊。
“nei…neinei…”奶奶的声音听得陈羽心软成一片。
“行吧行吧,你厉害,”陈羽叉着奶团子的胳肢窝把他抱起来,“我把羊让给你,行了吧?”
“十三,去把羊牵来吧。”
“是。”
由于会挤奶的厨子休假了,这里没人会挤奶,所以可怜的奶团子只能抱着羊,解决他在王府的第一餐。
冉睿带着小孩的生活用品回来时,奶团子还抱着羊在喝奶,陈羽坐在一边看。
“主人。”
陈羽转头看向冉睿,“查到了?”
冉睿递上一份文书,道:“回主人,查到了。这孩子一家住在山里,那两个贼人趁虚而入杀了他的父母,将他抱走准备卖了。”
陈羽将文书放在一边,偏头看了看正在安静喝奶的小孩子,联想到他那鬼精鬼精的眼神,担忧道:“那他岂不是亲眼目睹了他父母…”
冉睿道:“回主人,应当是不会的,受了惊吓的孩童买不了好价钱。这个孩子是男婴,长相白净标志、眸子又灵动,是富人最喜欢的一类,想来那些惯犯不会有这样的疏忽,让他“平白”掉价。”
这样一来,陈羽倒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陈羽叹了口气,说道:“准备准备,等他吃完了,带他去上个户口吧。”
“是。”
“嗝~~”一刻钟后,奶团子喝饱了,松开母羊坐在地上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然后,奶团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身边的羊,又转头看了看陈羽,翻身爬起来,迈着小短腿向陈羽跑去。
然后,陈羽腿上就多了一个奶香四溢的小团子。
“吃饱了就笑了哈?”陈羽笑得明媚,伸手扭捏了捏奶团子的小脸,软乎乎的,滑滑的。
奶团子咯咯笑着,陈羽又伸手把他抱到身上。奶团子抓着陈羽又“啵”了一口,抱住了他往后余生的饭票。
“臭小子,以后我就是你父王了知道吗?有人欺负你就报你老子的名号,保证你大杀四方都没人敢拦你,他们还得给你递刀。”陈羽给软乎乎的奶团子系上小号的云纹白抹额,亲子装。
“父、丸!”奶团子抱着陈羽的手,奶奶地蹦了两个字。
“哟?”陈羽一惊,“你小子会说话啊?刚才演我呢?”
“父、丸!”
好嘛,只会两个字。
“是父王,不是父丸。”陈羽认真地纠正。
“父、王!”这次字正腔圆了。
“哎!乖儿子真聪明!”陈羽满心欢喜地把奶团子举高高,“走咯,去给你上族谱!”
陈羽扛着奶团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向外走去。
户口本来是用不着陈羽亲自跑一趟的,但谁让这娃这么特殊呢?本来就是半路捡的养子了,她再不上点心,万一别人以为她不重视这孩子,再来暗地里欺负他可就不好了。
上户口之前得先去上族谱,陈羽骑着白启拎着奶团子往一座宅子行去。
低调精致的宅子,大门上方写着“陈府”二字。
“参见王爷,王爷圣安。”门房见陈羽御马到了门口,急急忙忙下来见礼。
陈羽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长枫呢?”
“回王爷,知道您要来,家主在正厅候着呢。”
“长枫!”陈羽进了门就是一声大吼,然后就见一个提着衣摆跑来迎接的少年。
“见过大哥。”陈长枫拱手躬身。
“早说过不用客气了。”陈羽扶起陈长枫。将近一年过去,小少年长高了不少,眼神不复那般阴鹜,多了许多少年气。
“大哥,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去祠堂吧?”
“好。”
厚厚的一本“陈氏族谱”,上面只有第一页写了“北境陈氏”的开宗“历史”、第二页两列字:一世:羽,字道原、行一和长枫、行二,其余都是白的。
陈长枫取出特制的上等狼毫,蘸了些许泛着清香的松墨,将族谱翻到第二页。
提笔将落时陈长枫一愣,问道:“大哥,这孩子的名唤…”
“额…”陈羽有些尴尬,她竟然忘记起名字了。
“叫…陈…陈愿林吧,愿得一心人的愿,树林的林。”陈羽思索了三秒,说道。“愿林”里捡到的孩子那就叫“愿林”咯。
陈长枫眨了眨眼,提醒道:“大哥,天辰以单字名为尊,这孩子当真要以“愿林”为名吗?”那岂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这孩子连家仆都不如?
“………”**的怎么这么麻烦?
“那就叫陈森,字愿林。”
“好。”
陈长枫提笔在“羽”字的下面画了条线,写下“森,字愿林,行一”,然后在边上写下“二世”,最后,拿起陈愿林的小手手蘸了印泥,盖上一个红红的小印子。
“写好了,请大哥过目…”陈长枫吹了吹墨迹,转头欲拿给陈羽过眼,谁知看见他家大哥正面色铁青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红印,而罪魁祸首还不自知地“啪啪”拍着,留下更多的红印。
“长枫,你家厨房在哪?大哥请你吃清蒸熊孩子。”
陈长枫:“………”
上了户口的当晚陈羽就大摆筵席,然后,全北境就都知道明王府多了一个极受宠的小公子。
某夜,“极受宠”的小公子又被他亲爱的父王一脚踹下了床,而他的父王毫无察觉,仍然呼呼大睡。小公子叹了口气,吊着小短腿艰难地爬上了床,躺在父王身边,熟练得让人心疼。
有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父王真是太累了。陈愿林有点睡不着,转身盯着自家父王睡得魂飞天外的脸,伸出自己小小的爪子看了看,然后,一掌向父王脸上呼了去。嗯,平衡了。
第二天,陈愿林睡到日上三竿,被自家父王一脚踹醒。
“北境正月十日奏:……羽于院中授森语。辰末,睿至,递文书,羽遂负森而阅。历三刻,羽左手抚侧,空,骤惊起,旋身环视数,未果,复俯身探桌底,又未果,起而惊怖问睿曰:吾儿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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