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四。
头条编辑部在陈初带领下,穿梭在双河村附近的村落。
张贵身死的消息,早已在周边传开,人都死了,自然就没了威慑力。
当陈初询问起他的事迹时,不少受过张贵等人欺压的百姓主动站出来诉苦。
“他们一伙泼皮偷过俺家的鸡......”
“俺们家的菜园子,被他们祸祸过.......”
“前年,我家的狗不过朝朱阿四叫唤了两声,便被他踢死了!”
“张贵打过俺当家的......”
一上午的时间,信息倒是收集了不少,不过却没有那种能引起强烈情绪起伏的案例,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下午,陈初带着玉侬、翠鸢来到一个名叫沙窝铺的村子,找到一名李姓寡妇。
“报社?啥是报社?”李寡妇望着站在篱笆外的三人,一脸警惕。
“报社便是......是为百姓发声、主持公道的地方。这位嫂嫂,我听闻李大哥前些年被张贵打死了,可有此事?”
陈初隔着篱笆拱手道。
“哎......现在再来说这些还有甚用......那张贵不是已被人打杀了么.......”
“是打杀了不假,但起先打死张贵同伙朱阿四的鹭留圩刘氏兄弟,至今还在大狱呢。官衙里有人说张贵是守法良民,我们这才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呸~是哪个坏心烂肺的说张贵是良民?他若是良民,这天下便没了歹人!”
李寡妇破口大骂,随即把陈初几人迎进了院内。
破旧柴屋内,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勾头打量着几名陌生人。
玉侬见了,从荷包里抠出一枚蜜饯,随后许是觉着自己太小气了,忍着肉痛抓出一半,然后朝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见着有吃的,大着胆子上前接了,迫不及待填进嘴里一颗。
“娘亲,好甜......”男童躲在李寡妇侧后,嘴巴使劲吸吮,眼睛盯着玉侬移不开。
蜜饯好甜,仙女姐姐好看。
李寡妇摩挲着男童的头顶,眼底尽是温柔。
“贵客坐吧.......”李寡妇搬来几支木桩,请陈初坐了,这才打开了话匣子,“阜昌五年.......”
据李寡妇讲,两年前,张贵等人轻薄了她几句,自家男人看不过上前理论,被张贵等人打了一回。
事后,自家男人心情郁结、怏怏不乐,半年后得了一场急病,便撒手人寰了。
在李寡妇眼里,自家男人就是被张贵这伙人害死的。
不过,客观讲,还真不好说这场急病和半年前的冲突有没有必然联系。
“嫂嫂,除了咱家这事,那张贵还做过旁的恶事么?”
待李寡妇讲完,陈初又道。
一旁的玉侬捏了支炭条,快速、扼要的记录下了李寡妇所说内容。
“说起来啊,还真有一桩......”李寡妇下意识往西边的连绵青山望了一眼。
“阜昌三年,咱这沙窝铺搬来一对父女.......哦,他们是打北边来的......”
‘北边来的’,大概又是中原沦陷后,想要逃去南边却最终落户在了桐山县的百姓。
和猫儿当初的经历有些相似......
脱离了家乡,也就没了宗族的保护。
这些人,最容易被泼皮欺负盘剥。
李寡妇继续讲述道:“这姓杨的老汉倒生了一个标志闺女,只是这世道,生的好看也是祸事......张贵等人便盯上了他家闺女,硬说杨老汉垦出的荒地归他祖上所有,非要杨老汉拿女儿抵债.......
杨老汉不依,张贵等人便要硬抢他那女儿。杨老汉护女心切,与几人打斗起来,却被打的头破血流......隔天便死在了家里,他那女儿趁乱跑进了山里......一眨眼,此事都过去四年了,也不知他那女儿是生是死......哎,这世道.......”
‘啪嗒~啪嗒~’
正在记录的玉侬,听了这悲惨故事,一时没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了纸上。
申时。
陈初等人已离了沙窝铺,李寡妇独自坐在院内,轻轻拭了拭眼角。
这场采访,不免勾起了过往伤心事......李寡妇愿意说出来,是不忿官衙里有人认为张贵是守法良民!
同时,她朴素的世界观里还觉得,打杀了恶人的人,定然是好人,刘氏兄弟不该有罪。
“娘亲,娘亲......”跑到近前的儿子,让李寡妇回了神,却见儿子摊开脏兮兮的小手,手心里赫然是一块足有三四两重的银锞子。
李寡妇吓了一跳,忙斥道:“哪里来的!忘了娘亲怎教你的?饿死也不能做贼,敢偷人钱物,娘亲手打折你的腿!”
男童被慑住,嘴角下垂想要哭,忍着眼泪指向了远处,“娘亲,我没偷......是仙女姐姐赠我的,她还说......让我等他们走远了再给娘亲......”
李寡妇忙抬头看去。
只见日头偏西、树影婆娑,田间小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人影......
......
返回鹭留圩的途中。
玉侬紧紧抓着陈初的左手食指,闷闷不乐。
“怎了?”陈初侧头问道。
“公子......这世上为何有这么多恶人呀......李嫂嫂好可怜.......还有逃进山里的那位小娘,也好可怜。”
“嗯,这也是我们现下所做之事的意义。”
“公子,甚是意义呀?”玉侬仰着头望向陈初,大眼睛不灵不灵的忽闪着,像一名好奇、好问、好学的小学生。
“意义......”这個词很深奥、很难解释,陈初敷衍道:“意义便是做有意义的事,比如我们今天的采访,采访完以后把张贵等人的恶行刊印在头条上,把罪恶摊放在阳光下,便是有意义的事。”
“哦......奴奴也要做有意义的事。”
“嗯?你要怎做?”
“奴奴也想写一篇公子说的‘社论’。”
“那便写!”
当夜。
鹭留圩蔡宅西跨院的灯火一夜未熄。
众人把收集来的信息汇总以后,开始连夜撰写文章。
便是张、王两位书生也格外兴奋。
批判他人,自古以来便是文人最爱做的事,并且此次事件的反面人物既不是权贵、又不是士绅官员,只是一个小小泼皮。
且是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死泼皮。
同时,收集了众多素材、见识了张贵等人的歹毒之后,一种为民伸冤的豪迈之情跃然心头!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丑时。
已是后半夜了。
“长卿,明日版面调整一下,把《三打白骨精》这一回的连载调整到第二版,头版刊印这个......”
陈初递给柳长卿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后者接了,当即安排值守在此的工人刻蜡、准备刊印。
这边,玉侬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随后噘起嘟嘟唇,朝面前的宣纸上吹了吹,待墨迹稍干后,迫不及待拿给了陈初看。
“沙窝铺见闻......”
陈初轻声念出标题,不由一笑,随后仔细看了起来。
和张王等书生高屋建瓴的批判不同,玉侬身为女儿家,不但笔触更为细腻,也更能共情。
她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同,更多着墨在失去了家里顶梁柱的李寡妇生活如何艰辛、不易,以及对那名逃进深山里的小娘命运的担忧。
整篇下来,娓娓道来,像是有人亲口在耳旁幽幽诉说女儿家的诸多心酸。
生的丑了,被人嗤笑。
生的美了,却招来祸事,殃及家人......
“不错的!”
一直俏生生站在一旁的玉侬,听到陈初的肯定,鹅蛋脸上终于绽放了笑容,一屁股坐进了陈初怀里。
“不过,再加上几句会更好......”
因风格问题,玉侬这篇文章细腻有余,却缺少了社评需要的犀利,通篇看下来会显得太过柔弱。
陈初提笔,在末尾加了几句。
“哇!公子这句好泼辣!”玉侬在陈初怀里拱了拱,眼睛一下亮了。
“还有......今日你那诗词专栏也要换换风格......”
“那便要劳驾公子咯,反正都是你写的......”
“需要风格硬朗的诗词。”
“硬朗......”
夏衫单薄,耳鬓厮磨。
作为过来人,玉侬敏锐的察觉到陈初身体的某些变化。
于是,这小妖愈加不安分了,扭来扭去。
陈初坚持把一首七律写完,抬眼看向像是黏在了身上的玉侬,低声道:“去后宅......歇一会儿?”
“咯咯......”见计谋得逞,玉侬娇憨一笑,凑到陈初耳旁小声道:“嗯,公子说哪样便哪样......”
这小妖修炼进度蛮快,越发难以抵抗了。
片刻后,两人手拉手偷偷溜出了西跨院。
忠心小丫鬟翠鸢,趴在桌上睡的像头死猪似的。
星光莹莹,夜风邈邈。
这一晚,挺好的,只是......秋天的蚊子真的很厉害。
打蚊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
翌日。
八月初五。
辰时,一辆马车进了城。
随后不久,一份份刚刚完成刊印的今日头条便被送进了各家酒楼、茶肆、妓馆、商铺。
今日头条每旬五日刊发,上面不但有《西游释厄传》连载,还有各地趣闻轶事,风物介绍。
近来,已成许多人拿来消遣的读物。sxynkj.ċöm
上午时还不忙,蔡记当铺的王朝奉煮了茶,拿着刚到手的头条在胡椅上以舒服的姿势坐了。
正准备展开阅读时,隔壁的黄掌柜也拿着一份头条走了进来。
“黄老哥,得空了啊?”王朝奉笑着招呼了一句。
“是啊,眼下无事,来你这里串串门,也好一起看这头条。对了,《西游释厄传》连载到哪了?”
“呃,上回预报,这一旬该写《三打白骨精》了。”
王朝奉答了一句,展开头条一看,却奇怪的‘噫’了一声。
“怎了?”正准备看报的黄掌柜问道。
“往常头版都用来连载《西游释厄传》,今次怎换了?”
听王朝奉如此说,黄掌柜连忙展开,却见头版的故事标题变作了《白毛女》......
“哦,原来挪到了第二版。”
还好,王朝奉又翻了一页后说道。
黄掌柜松了一口气,每旬等着今日头条便是为了看哪美猴王,若没了《西游》,还有个甚意思。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细细品读起最新章节。
直到巳时初,两人才先后放下头条,热烈讨论了一阵剧情和后续发展。
照以往,黄掌柜这时就该回自己的铺子了。
可起身前,无意间扫了一眼头条头版的《白毛女》,却见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本故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www.sxynkj.ċöm
这一句,让黄掌柜有了些兴趣。
便重新拿起头条看了起来。
“阜昌三年,那是一个春天,杨白劳带着喜儿落户在了桐山县沙窝铺村。
彼时,草长莺飞、柳翠花香,杨白劳和喜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这一看,黄掌柜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故事里,杨白劳诚恳勤劳,喜儿活泼娇俏。
前边,用一小段篇幅描述了父女朴实清贫,但喜乐满足的简单生活。
让读者忍不住期盼他们父女的生活能逐渐好起来。
直到......
一个名叫做张贵的泼皮出现......
从这名大反派出场之后,黄掌柜的心绪渐渐烦躁起来,胸膛起伏的也越来越厉害。
当看到张贵等人不顾杨白劳苦苦哀求,将老汉打伤在场,欲要强抢喜儿时,黄掌柜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怒不可遏起身,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大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天日昭昭,这张贵便不怕遭报应么!”
于此同时,桐山县街头巷尾的酒楼接二连三响起了各色怒骂。
“大胆泼皮!欺人何至于此!”
“肏恁娘!气死爷爷了!”
“那张贵现下何处,老子要找他搏命!”
“喜儿......喜儿!伱命好苦啊......”
个别心软的汉子,哭的像三岁小娃。
采薇阁。
白玉堂,香闺中,蔡婳看完白毛女,直接跳过《三打白骨精》,在第三版看到了张、王两书生写下的通讯。
大概讲述了几日前张贵又要欺人,被义民刘氏兄弟所阻,继而发生冲突,张贵团伙中的朱阿四被刘氏兄弟击杀。
蔡婳马上明白了陈初意图。
接着往后翻,往常只关注胭脂水粉、女工布料的第四版,今日竟也刊了一篇署名‘愈浓’的文章。
记述了玉侬在沙窝铺的所见所闻。
其中,李寡妇的男人身死一事却变成了‘被张贵等人殴打,卧床不起后离世’......直接把死者被打后半年才得了急病这条关键信息,刻意忽略了。
给读者的观感,就是李寡妇的男人被张贵等人打死了!
这当然是陈初的授意。
后边,文章里也提到了杨家父女......
玉侬多愁善感的写到:
‘奴曾设身处地试想,若我为杨家姐姐,又当如何......却终是一叹,我又能如何?生为女儿家,便是眼中如山岳一般的父亲尚且护我不住,反而给他引来祸端......若遇这等泼皮,似乎唯有一死方得解脱......女子生于世间不易,望天下姐妹善待己身、喜乐安康......’
这样的话,立即引起了不少女读者的共情。
便是蔡婳,也微微动容。
不过,通篇温柔笔触,却在最后峰峦突起!
“嚯!”
蔡婳看完失神片刻,随后眯起媚眼笑了起来,“这小冤家,就差指着县衙里各位大人的鼻子骂了......为救两个佃户,竟要把天捅烂么.......真是个不要命的泼猴......”
接着,蔡婳似乎意犹未尽,拿起头条把最后这段轻声念了出来:
“......张贵等泼皮,为祸乡里十余载,刘氏兄弟挺身而出、为民除害击杀凶顽,敢问何罪之有?
底民不幸,衙上诸公可曾俯首一观?
试问今日之域中,可有青天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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