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吴娘子便命人传出金陵第一茶新收了个名唤贞娘的奉茶女,并将于第二日献艺的消息。

  消息一经传出,便引来无数热议,人人都想知道这位名噪一时的笨蛋美人,礼、乐、书、棋、琴、画究竟会的是哪一样。

  表演时间定在下午,可上午已经有许多人到茶楼里坐等了。

  吴娘子再三交代,让云乐舒不要出去抛头露面,待吊足了胃口,再按约定时间登台。

  云乐舒忍不住问,“娘子,今儿东家和楚公子会来看我演出吗?”

  吴娘子忙着清点各类茶饼、酒品、糕饼果子,只略略转过脸,说道,“爷昨日便派了人过来,说给他和楚二爷留出二楼的雅间来,专门要来看你表演的。”

  云乐舒把玩着翡翠笛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韦大人也真是贵人事忙,本来咱们爷也邀了他一同前来,他却一早办公家事去了......”吴娘子喃喃自语。

  韦显宗不是说他早到了三日,事情还不着急办吗?怎么却突然出公差去了,莫不是那批贡品出了什么事吧?不过他不来,反而是个好事,这其中就属他最熟悉自己,那文渊才见过她一面,不足为惧。

  吴娘子见她懒懒散散的,便催促她赶紧去梳妆打扮,与垂首在侧的丫头莺儿吩咐道,“快领贞娘回绣阁梳妆更衣去。”又哄着云乐舒道,“头一回登场,我专门请花娘来替你妆点,花娘还为你选了一套头面和衫裙,说那一身最合你不过,花娘应该已经到了,你快去瞧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我实在是不放心让你自己鼓捣妆发。”sxynkj.ċöm

  云乐舒听说花娘来了,哪有不应的,花娘最知她存的什么心思,自然是穷尽一切办法替她隐去真容,又能使她美丽,忙甜滋滋地与吴娘子道谢,“谢谢吴娘子,娘子做事周到,又待我好,真是个菩萨人物。”

  吴娘子“欸”了一声,指着她的鼻子,嫌道,“嘴太甜了,娘子我都快消受不起了......你把你这套用到楼里的贵客们身上啊,保准管用。”

  话虽这么说,却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心道她年纪轻轻,沉溺红尘多年,却还能流露出这样的明媚天真来,别说外头的男人了,就是她,也很难不喜欢。

  云乐舒与她笑了笑,才转身回了绣阁。

  花娘为她梳起朝天髻,发髻之上插戴了晶莹剔透的犀角梳篦,耳侧绾了蝉鬓,额间饰以正红花钿,檀粉轻敷,朱唇点绛,眉眼成画。

  妆成后,花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连连道,“贞娘,你是我这些年来,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云乐舒便抬头对她璀然笑道,“花姐姐,多亏有你,是你给了我重生的机缘。”

  花娘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之间,无须再言谢了,我也是见你人不错才尽力帮你的,你最该谢的是你自己,还有你那朋友。哎呀,不说这些了,快来试试衣服吧。”

  云乐舒点点头,可随着花娘拿起衣裳又垂落在她面前,她脚下一个踉跄,瞪大了迷茫又惊讶的双眼。

  “......花娘,这......这衣裳真是你给我选的?”

  “吴娘子昨日见你脖颈修长、肩背白皙,手臂也纤细好看,一定要我给你选一套能显出你身段的......虽说有些曝露,在欢场乐地却也不算什么,你也是青楼中人,应该也看得不少吧?”

  云乐舒一时哑然,只好硬着头皮到屏风后换了衣服。

  “娘子,你这身真像那画上的敦煌仙子。”过了一会儿,见她从屏风后走出,连一向平实寡言的莺儿都两眼瞪直了,颇真诚地夸道。

  云乐舒身穿雪色软烟罗百褶齐胸裙,裙摆和胸前点缀了缥玉色及正红色的菱形纹饰,本该在外罩一件对襟宽袖长衫的,却偏只给她配了一道碧色的帔帛。

  可以说,除了胸部以下的位置,其余部位全都一览无余。

  其实在她决定混进茶楼的时候,已做足心理准备,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这种程度的暴露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担心自己手上没有宽袖遮挡,让结心扣显露在外,被一些识货之人认出来。

  不过,所幸花娘仁义,至少还给她留了一道绢纱帔帛,好歹遮挡一二,聊胜于无。

  “贞娘,你若是没被那恶妇毁了容貌,定然能比现在更美百倍,真是可惜了......”花娘拉着她左瞧右看,眼里满是惊艳,却渐渐演变成了遗憾。

  云乐舒和风细雨地一笑,在花娘面前扭了扭腰,举臂作敦煌壁画振臂欲飞状,“花姐姐,你看我现在不也很好吗?”

  花娘才欣慰地扯出一抹笑,收起对她的一片怜惜。

  “花姐姐,可否劳烦你再为我挑些手镯来,金制银制或鎏金皆可,要细巧、轻便、细窄的。”云乐舒拿帔帛掩住结心扣,转头与花娘说道。sxynkj.ċöm

  花娘应了声好,忙退出房去,不消一会儿,真拿来了十来个各式各样的镯子来了。

  云乐舒暗笑,这吴娘子真是下了血本了,拿来的竟都是上品,与宫中所用的也差不得多少,想来也是得益于金陵的冶炼业发达。

  她挑了几个与衣裙相衬的,戴在左手腕上,与结心扣缠织一体,竟也毫不突兀,环环扣扣,倒显得更加别致。

  最要紧的是,结心扣串在其中,毫不起眼。

  下午才登台表演,她又不能出去,这会儿正断断续续地练习下午要吹奏的曲目,却听得有人敲门,唤她的名字,“贞娘子。”

  她隔着门问道,“何人?”

  那人道,“在下楚家二公子,楚天盈是也,因慕贞娘美名特来此求见,还望贞娘开门见我一见。”

  云乐舒握着翡翠笛子的手一紧,随即投袂而起,简直不敢相信,这大怨种竟自个儿早早地送上门来了?

  可她还是柔声推辞道,“可吴娘子还不让我见客。”

  楚天盈连连解释,“我已向吴娘子讨了许儿,这才到你绣阁来的,贞娘子勿怕。”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呢。”云乐舒想起花娘教她的那些什么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巧招儿,马上学以致用。

  “我与你主家交情不浅,也投了银钱的,算是这楼里半个东家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的。”楚天盈瞄了瞄门缝,只见她模糊的轮廓,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只怕奴家在盈郎面前失了礼,叫吴娘子责骂,如今大家都称我‘笨蛋美人’,可不敢再侈人观听了。”云乐舒捂着胸口猛呼了几口气,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想呕了。

  “哎呀,贞娘,我已在你门外站了许久,脚都疼了,你便通融通融,让我进去吧,我就看一眼,看一眼便走,可好?”听得她唤自己“盈郎”,楚天盈心都酥了,满心的热望,从未有过的得意。

  里头一阵沉默,直等得楚天盈心急如焚。

  半晌,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楚天盈忙一手撑开门扉,大步入内。

  “贞娘这厢有礼了。”云乐舒俯身朝他行礼。

  楚天盈待看清她的脸,又一通上下打量,面上满是惊艳之色,感叹道,“我是俗人,惯不会说文绉绉的话,今日一见,只送你‘美绝’二字,自觉已十分贴切。”

  他本来是想下午才来的,可冶炼场有急事,他爹便提前与韦显宗去了冶炼场,偏家里出去采买的小厮回来后便议论纷纷,一口一个“笨蛋美人”,搞得他一刻也等不得了,直接跑过来瞧这位贞娘。

  云乐舒朝他嫣然一笑,连嘴边梨涡也带着点滴笑意,“二爷谬赞了,请入座,喝口茶。”

  楚天盈才坐到红木雕花塌上,捧着茶随意喝了一口,纠正道,“你便唤我盈郎吧,我爱听。”

  “好,那便唤盈郎吧。”云乐舒在他面前坐下,温顺而明丽,闲聊般问他,“我听吴娘子说,您不是下午才得空来吗?怎么这会儿来了呢,我正巧在练笛子呢。”

  楚天盈目不转睛看着她,直言直语道,“不瞒你说,家父管教甚严,他若在家,我便不大能出得来,可为着见你一面,就是拼着被家父责骂也是要来的,文渊兄下午才得空,我本与他约了下午一同前来,可我这心里嘛,记挂着你,所以提前来了。”

  云乐舒不经意地看了看他长靿靴翻折起来的靴沿,又看了看他腰间戴得歪七扭八的佩玉,而且方才还隐隐在门外听他吩咐小厮放好行李什么的,便断定这里面另有隐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于是便只温温柔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楚天盈被她瞧得心虚,才道,“早间我父亲因急事要外出办差,且数日都回不来,他吩咐门房在他走后立即将我的院子封锁起来,怕我出城去赌马,我这才匆匆赶在落锁前跑出来了。”

  云乐舒明知故问,“出城赌马?”

  “你有所不知,文家在城外有一处马场,畜养了许多好马,我们兄弟几个时不时地会到那儿赌马作乐,只是我父亲常说沉溺此道容易玩物丧志,所以每逢赛马他都会吩咐城卫,若见我出城,定要拦下。”

  楚天盈心思简单,她随随便便一套,竟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楚天盈说罢低头饮了口茶又扬眉补充了一句,“我父亲是金陵府尹,城卫也在他辖内。”

  倒像在夸耀他家权势似的。

  云乐舒托着下巴,作崇拜状,“原来如此,难怪盈郎身上颇有大家风范,不过,依我拙见,纵马竞驰,赌赛博彩,未尝不是人生一大畅快事,我一直都很想见识一番的。”

  这话简直说到楚天盈心里去了。

  他好似遇到了难得的知音,一把握住云乐舒的手,急切地说道,“贞娘,你竟和我是一样的想法,我定要带你去马场看看,让你也试试掷金博彩的快乐!”

  云乐舒用另外一只手敲了敲他的狗爪子,又慢悠悠地收回手来,说道,“盈郎,你乃贵族之后,风度翩翩,可不能像外面那些浅薄粗俗之辈,举止无度呢。”

  楚天盈笑嘻嘻接过她递过来的“高帽”,忙与她赔不是,“贞娘说的是,是我一时高兴,忘了分寸。”

  “方才你说要带我出城赌马,可是你又说城卫受你父命,见到你就会直接拦下,恐怕我呀,是无福见识了。”美人哀怨一叹,楚天盈的心便似温水煎着熬着,软了又软。

  “我父亲有他的张良计,我呢,也自有我的过墙梯,你应当不知道我朝为方便特派官员跨城办事,会给一些城邑派发通城令牌,由高级官员按需分配吧?”楚天盈在云乐舒循循善诱之下,真是无所不言。

  云乐舒娇憨地摇摇头,“我都不知有通城令牌这么厉害的东西,难道盈郎拿得到这物件?”

  楚天盈悄悄地挺直了脊背,洋洋自得地说道,“自然拿得到。”

  云乐舒知道他这次出门一定已经把令牌顺出来了,挡不住内心狂喜,不自觉凑近了他,顺着话头奉承道,“不愧是盈郎,什么稀罕的物件都能轻易取得。”又试探问道,“可否让奴家也见识见识这个令牌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楚天盈就喜欢她这副没见过世面、动不动对他一脸崇拜的女儿姿态,温柔说道,“并非我小气,令牌没带身上,与行李一起放在头房了。”

  昨日吴娘子与她介绍的时候说过,茶楼一般从巳时营业至亥时,亥时前后便开始清场了,除了二楼角楼留的十间头房里住的贵客外,其余茶客均需离开茶楼。

  当然那十间头房,除了一些关系紧密的官商或一掷千金的贵客外,基本上不会对寻常茶客开放。

  云乐舒紧紧抿住嘴角,眼睛忽闪忽闪,眉间似蹙非蹙,心中正设想各种拿到令牌的可能,楚天盈见她走了神,便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放到她的面前,献宝似的说道,“贞娘,今日一见,倾盖如故,与你聊得实在投契,送你一个礼物。”

  云乐舒才不好意思地笑笑,“盈郎,对不住,我方才在想,笛曲还练得不熟,怕搞砸了下午的演出,所以走神了。”

  她打开锦盒,见是一串精美的金穗玛瑙项链,形制华美,制作精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样子,她忙合上盖子,推辞道,“这样贵重,我不能收。”

  楚天盈皱了眉,问她,“可是不喜欢?若不喜欢,我再找人挑更好看的来。”

  “不,我喜欢,只是命中犯金,大师曾嘱咐我一生不可穿戴金器,否则易招邪祟。”云乐舒把锦盒又放回他手中,真诚又感动地朝他微微点头,“盈郎的心意我已晓得了,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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