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流风时来,透着丝丝夏夜的凉意,舱里的温度稍有下降,云乐舒回了自己的小隔间,顺手掩了门。
房间里有一个四方的小窗口,往外看去,可见白沙渔火,碧莲波影,夜风仍时不时地四处流窜,吹得桅杆轻轻作响,更显得此间天际悠远、万籁俱寂。
天气真好啊。
云乐舒抬起脸,迎着窗口拂进的风,正感慨今夜的天气很是舒爽,却远远听见船老大的声音从舱底传来,“像是要下骤雨了。”
她微微讶异,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拿起床头那本看了一半的《聊斋志异》,想了想又放下了,转而取出今日在摊上买的白玉笛,展开谱子,一段一段地吹起来。
断断续续吹奏了一会儿,又觉得烛火不够亮,便又点了一盏。
忽起一阵风,她点的那盏烛火因没有盖灯罩,被风一下扑灭了,那风来得急,去得又无声无息。
她脑子里忽然走马灯似的转过斫蟒、咬鬼、山魈、泥鬼、五羖大夫等章回里的惊悚画面来,吓得缩进被子里。
早知道这么害怕,就不该逞强,应该厚着脸皮求着薛娘子来陪她。
只是那书却真是写得极好,每回故事都写得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一看便叫人停不下来,即便是心里惊惧有余,却还是很想翻开书来接着看下去。
岳暻本靠着船栏迎风而立,欣赏她那几段鸡零狗碎、毫不用心的《凤求凰》。
谁知还没听几段,笛声便戛然而止了,他气定神闲走到她门前,轻扣门扉。
云乐舒此刻听着那敲门声,更觉恐怖,唯恐像孙公寄宿寺庙,夜半开门,见“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闪,遶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长三寸许;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的场面。
若是真来了一个山魈,她才没有孙公那样的好运气,能逃过一劫。
敲了数下,却不见有人回应,岳暻于是开口,“是我。”
云乐舒这才从自己那纷纭的无边幻境里破茧而出,羞赧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直怪自己竟会因为一些虚渺之物吓成这样。www.sxynkj.ċöm
吱呀一声,云乐舒打开了门,见岳暻人高马大站在门口,问道,“何事?”
却又起了一阵妖风,伴着稀里哗啦的落雨声,瞬间盖过了云乐舒的声音。
“下雨啦!姑娘快把窗户合上!”薛娘子的声音也淹没在了狂风骤雨之中。
狂风大作,吹得船身震荡不止,云乐舒一时没有站稳,倾身欲倒,岳暻顺势一捞,搂住了她的腰,才免了她一顿狗啃泥,“雨泼进来了,还不快把窗户关了?”
心里却笑她,果真是个笨蛋美人。
云乐舒才急忙忙跑去关窗,岳暻便顾自拔腿入了隔间,稳稳坐到塌上,打量起她一床头的书来。
关了窗,外头的疾风暴雨声才稍稍弱了下来。
船老大在门外喊道,“公子,夏季时有这样突袭的骤雨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行船受风雨影响会有些摇晃,您不必惊遽。”
岳暻淡淡道,“知道了。”
“你方才吹的是《凤求凰》?”岳暻挑起话头。
云乐舒看他一脸明知故问的样子,把谱子收起,道,“正是,请问景公子有何赐教?”
“凤求凰的意蕴尚听不出来,不过倒是听出了一种鸡雏相惊、捻神捻鬼的感觉。”岳暻故意逗弄她。
“您喙长三尺,我拙口钝腮,自是说不过你,你爱暗讽我便讽吧,谁叫你是我的大债主,你开心就好。”云乐舒听惯了他明里暗里的戏弄和贬落,也渐渐觉得无所谓,心情好的时候不与他计较,心情不好的时候便随口反唇相讥,倒也不算亏。www.sxynkj.ċöm
只是现在大雨滂沱,砸得雨蓬劈啪作响,睡也睡不得,又没心思练笛子,她一心只想着《聊斋志异》中那篇还未看完的“喷水”,便不大想与岳暻斗嘴。
岳暻看她翻着手里的《聊斋志异》,一会儿翻开,一会儿又盖上,如此反复几次,明明想看得很,却就是不看。
“看到哪一回了?若是不介意,你便边看边读,让我也听听。”岳暻知道她就是没人陪着不敢看,又不好意思叫自己在这儿陪着她。
“你真的想听?”云乐舒眼睛一亮。
“嗯。”岳暻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带着你看了。”云乐舒便兴冲冲从床上下来,捧着书到塌上,与岳暻相对而坐。
有人壮胆,云乐舒可谓是胆大心雄,哗啦啦地翻到“喷水”一节,缓缓念道。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衣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竦急作鹤步,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
窗外雨势渐弱,却依旧有风声呼呼刮过,船舱内微微摇晃着,连面前的烛火都飞扑不定。
岳暻见她读得认真,便抬手把烛火稍稍往她那侧挪了挪。
烛火映在她那张清绮的脸上,显出一层微弱的柔光来,浓密的眼睫如鸦羽垂覆在她专注的眼睛上,当读到可怖之处时便轻轻一颤,又归于平静。
岳暻静默地看着她,她却心无旁骛地看着书,嘴里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地逐句读来,十分投入,岳暻看着她这样沉浸地读着书的模样,一时听得有些心猿意马。
岳暻倚着案台,以手撑脸,却听她读得越来越慢,他面上便浮上一丝笑意,开始打起精神听她读来。
“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鬲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云乐舒抚了抚胸口,才抬起脸来,略带惊惧之色,与他分享道,“宋母和丫鬟偷偷往外看,鬼婆婆竟突然出现在窗前朝她们喷水,真的吓了我一大跳!最可怕的是,那婆婆被挖出来砸烂后,大家才发现她身体竟是清水做的。”
她连连摇头,一副拍案惊奇的模样,却不自觉地往岳暻的方向凑了凑,与窗户稍稍拉开了点距离,生怕窗户突然凑过来一个鬼婆婆。
岳暻看在眼里,心里乐得很,却不揭穿,附和地说了几句,便催她读下一篇。
不知道长长短短读了多少章回,窗外已风消雨停,云乐舒逐渐不敌困乏,歪着身子伏在案上睡着了。
岳暻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拉开,使雨后的清新空气漫灌进来。
蜡烛已经快燃到底,估摸着,得有三更了,他笑她这小夜猫子还挺能熬。
岳暻轻手拿走她手中的书,缓缓把她抱起,又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薄被,才准备起身离开。
鬼使神差地,却俯身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去年与她初见时,他那时轻狂地告诉自己:这样的女子就该是自己的!
如今这句话又从心里钻出,在他身体里摇旗呐喊,喧闹不休,初时只为惊艳,如今却是为与她相处多日的这份自在快乐。
她给自己的这份自在快乐,没有算计,没有尊卑,与帝王无关,亦与男女之情无关,就那样稀松平常,却让他想要牢牢攥在手里。
既然命运冥冥中把她引来金陵、送到他的船上,他便遵天命,尽人事,把她留在身边。
不管她心里装着的是君亦止,还是她那什么魂牵梦萦的情郎。
如此,接连两日,岳暻都借听书之名陪着她,云乐舒也乐得有人在旁帮她壮胆,便一鼓作气把《聊斋志异》正本读罢了,然后才找出《郭氏循经取穴经略》来看。
医书不便边看边读,她也已经从那群鬼怪中走了出来,再不需要岳暻陪着了,便独自潜心钻研起郭氏所著的循经取穴之法来。
又一日,她觉经脉穴道枯燥难解,便取了玉笛到船头去吹练。
正值云销雨霁,云薄天青,空气尤其清爽。
她迎着微风持笛吹奏,心里的燥热随风四散,唯有一腔思念,难以消解。
她把天空那朵孤云想象成师兄的白衣,想到他在梦里唤她的名字,与她低声诉说时,她忽然通了窍,顿悟了《凤求凰》的哀婉缱绻。
呜咽的笛声如泣如诉,由女儿家的闺中愁,引到男子为求心上人所爱的脉脉痴情,再生动讲述女子应邀时的雀跃欢喜和互表心意时的笃定羞怯,笛声层层递进、寸寸升华,最终在最圆满的时刻停下。
《凤求凰》的尽头,是两心相悦、男女合婚。
云乐舒仿佛能想象出她和云浈红衣相对,脉脉不语的画面来。
这样昭然若揭的爱意,他若听了,会明白她的心吧?
这样动听的一支曲子,连驻守在船上的守卫都听得入了迷,薛娘子远远看着她那般立在船头,玉体迎风、占尽风流,却寂寞得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岳暻缓缓在她身边坐下,淡漠问道,“你当真爱极了那个男人?”
风明明冰凉沁体,却吹得他燥热憋闷,他看向白玉笛的目光既幽深又狠厉,方才那曲《凤求凰》听在耳里,有如针刺。
云乐舒不知自己何时竟落了泪,忙仓促拭去,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淡淡一笑,“我费尽心机逃开他,如何见得‘爱极’?”
她以为岳暻口中的那个男人,是指君亦止。
“我知道你心里另有他人,否则不会这样拼了命地要去汴州。”岳暻把弄着手里的玉扇,语气轻巧,看着云乐舒惊诧的模样,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你若是把我当朋友,便无须隐瞒,你岂知我帮不上你的忙呢?”
云乐舒问,“你怎......”
“我怎么会知道?那你得反思一下你为什么睡觉总爱说梦话,我非愚氓,自然猜得出来。”岳暻笑笑,仍像平日里那样揶揄讥讽。
云乐舒才懊恼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巴,怪自己口无遮拦,多惹事端。
岳暻又接着引诱道,“他在汴州?你知道他的具体位置?”
云乐舒摇摇头又点点头。
“既不在汴州,你却坚持要随我的船到汴州,莫不是在槐里?”汴州之上便是槐里,看她一副不愿多提的态度,岳暻却也不在意,只紧紧盯着她的脸,静静等候她的反应,以此佐证自己的猜测。
云乐舒目光一顿,这丝微不可见的变化被岳暻警觉地捕捉在目。
他勾起唇角,略显语重心长,“我与汴州府尹何坚是旧知,既能把你安然带入汴州,亦能借他之手替你求得一封荐信,让你换个身份入槐里去,槐里那边如何严防死守,只要你伪装得当,又有荐信在手,混进去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不得不说,听到此处云乐舒已经心动了。
君亦止已经知道师兄在槐里,必定会把那里围得如铁桶一般,守株待兔蹲守着。
而她孤身入城,嫌疑极大,若是与岳暻以夫妇之名入槐里,还有那汴州府尹的亲笔荐信,想必城门守卫也不会查得太严。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先找个人去传信,可君亦止那边肯定也会派人时刻盯着师兄,只怕送信之人近不得师兄身侧就已经暴露了她。
为今之计,唯有她先进城去看看周围的情况,再做打算。
“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帮我?”云乐舒与岳暻对视,似乎想从他那墨色幽深的眼眸里看出些端倪来。
“我从来不做亏本买卖,若这次我又帮了你,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岳暻笑道。
“什么条件?”
岳暻摇摇头,“还没想好,你先欠着,迟早有一日要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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