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将婚书轻轻放回桌案,起身道:“我去取印。”
她走出门,天已经黑透,往二堂走时,惊动了栖息在树枝间的山鹛,先是一只山鹛叫唤,随后迅速蔓延成一片,聒噪的令人头疼。
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狠狠打在枝叶上,宿鸟惊飞,把她的心也打的飞了起来。
她太稳了——莫千澜的死带走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感情,她真的成了一场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空荡荡,外面的热情,总是很难填满她的空洞。
邬瑾的婚书,让她悄然沉在地上,绽出一朵心花。www.sxynkj.ċöm
走到二堂,她站到桌案前,看到搭放在椅子扶手上的鹤氅,便拿在手中,把脸埋下去用力一嗅,想从中寻找莫千澜的气味。
捂着脸站了一会儿,她失望地放下鹤氅——人没了,衣裳上的气味便只剩下沉香的香气,没了人气。
从桌案下方取出她的私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折回来,换了一枚印章。
大步流星回到前堂隔间,她拿印章摁上印泥,“啪”的往婚书上一盖,连着两张,豪不手软。
邬瑾悬着的心落下,埋头一看,就见婚书上落的是莫千澜的印。
莫千澜是莫聆风兄长,用他的印更好。
他来不及欣喜,就听到殷北在门外禀告“程三爷来了”。
程廷硕大无朋的嗓门随之涌了进来:“聆风!我带螃蟹来了!”
婚书印泥未干,一时只能放在桌案上摊着,邬瑾和莫聆风对视一眼,莫名都有几分心虚,仿佛是背着挚友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莫聆风负手而走,若无其事离开隔间,邬瑾紧随其后,扭头看一眼桌案,略微放心——程廷最恨拿笔,无事不会靠近桌案。
程廷让下人把螃蟹送去厨房蒸熟,再烫上几壶放冰糖的黄酒,就在这里吃。
吩咐完后,他晃着粗腰大胯往里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抱怨道:“大晚上的,惠然她娘又找来了,我还想逗逗儿子呢。”
另一只脚提起来,走入前堂,他看到了正襟危坐的两人。
这二人神情肃穆,仿佛在谈天下大事,和前堂这种灵堂一般的氛围十分契合,他脸上不显,但说话的声音陡然转小:“你们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
“在等着吃螃蟹,”莫聆风问,“许惠然的娘这么晚了还去你家干什么?”
程廷气吞山河地叹息:“来给湖州豆丁借银子,想让惠然把金猪化了,送去应急。”
他咬牙切齿:“惠然怕我打她,把我撵出来了,我怕她借银子不成,再把这几筐肥蟹带走,赶紧带来我们吃掉。”
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相:“她是我岳母,我也不能真打她啊。”
莫聆风给他出主意:“你去你二姐那里讨点药,毒翻她。”
“那哪行,”程廷看邬瑾一眼,“不行,有王法在,邬瑾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邬瑾心不在焉,还在想莫聆风用印的分量。
就像是莫千澜在莫聆风心中的分量一样沉,让他忍不住想再看一次婚书。
程廷皱眉,目露狐疑,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瞟了一眼——邬瑾魂游天外,判若两人,莫聆风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等着吃。
大黄狗慢吞吞走进来,左右张望一眼,卧倒在邬瑾脚边。
有古怪,又不知哪里古怪。
螃蟹很快送了上来,摆在花厅里,姜醋碟子围着螃蟹放,冰糖黄酒温好了,一人一壶。
程廷倒满一盏,“吱”的一口下肚,发出一声喟叹,再看邬瑾像做学问似的拆蟹,感慨道:“这么多年了,吃螃蟹这点本事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邬瑾只是笑,拆的干干净净,吃也吃的斯文。
程廷三两口吞吃一只蟹,继续左瞟右看,见莫聆风正在大刀阔斧地啃咬蟹黄,一双眼睛吃的雾蒙蒙的,像是喝多了。
他若有所思,用一双满是腥气的手摸着下巴,拆开一只蟹,暗道这两人不对劲,邬瑾拆了蟹,竟然没给莫聆风。
片刻后,他再饮一盏黄酒,起身道:“你们吃,我去官房。”
他在莫府一向来去自由,莫、邬二人闻言,连头都没抬,而程廷溜出花厅,直奔正堂,在正堂和隔间里转了一圈,他叫来胖大海,让胖大海速速出门一趟。
就在此时,莫聆风对着邬瑾一舔嘴唇,低声道:“邬瑾,婚书上,你示弱了,后悔吗?”
邬瑾低头剥蟹,笑道:“一张婚书,定我的心,也定你的心。”
莫聆风饮一口黄酒:“你不必拿去知府衙门用印,以免旁人知晓。”
不成婚,却有入赘莫家的婚书,天下人得此离经叛道谈资,定会肆无忌惮,说邬瑾是入幕之宾,是莫家面首。
邬瑾挡住她的手,不让她多饮,以免牙疼:“闲言碎语,不过是耳畔清风,我不违道而无愧。”
灯火足,黄酒温在瓮里,流动着团团水汽,和冷风中的水雾氤氲在一起,幻化光怪陆离之景。
一丝不苟的邬瑾端坐在其中,身上流淌着星月般的光。
莫聆风坐在他对面,看的怔住,忽然起身,向他的位置欠身,嘴唇还未靠近,程廷溜达进来:“背着我说什么呢?”
旖旎风光烟消云散,莫聆风瞪他一眼,抓过一只螃蟹,用力塞进程廷嘴里:“吃!”
这一眼很凶猛,像是猛兽随时准备撕咬,程廷嚼了两下蟹腿,后知后觉的一惊,但不放在心上,“啧啧”两声。
邬瑾给他斟酒:“吃吧。”
三人埋头苦吃,对着烛火,将一桌螃蟹吃的七零八落。
邬瑾起身洗手,拧干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放进盆中,转身道:“我该回——”
“莫聆风!”屋外传来一声尖利怒吼,花厅里的三人全都一个激灵,莫聆风火速起身,贴着墙往外跑,却被程家大姐拦在了门口。
同行之人还有程夫人。
大姐狠狠剜一眼莫聆风,拽着她往里走,一巴掌将她搡进椅子里,手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一戳:“等会儿收拾你!”
大姐用眼神把邬瑾盯在原地,咬牙切齿:“好一个邬知府,悄没声息的就把我们家孩子拐了!”
程夫人高坐太师椅,一只手搭在桌边,没看桌上残羹冷炙,吩咐程廷:“三儿,婚书拿来!”
程廷屁颠屁颠跑出去拿婚书,交给程夫人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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