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手里的枪掉落在了赌桌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
他像是想要质问我,口中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水晶般美丽而脆弱的面孔上浮现出了痛苦挣扎的神色,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勒住了他的脖颈,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没有开出这一枪。
小巧的左轮手.枪被轻轻地放在了赌桌上,银色的枪身在鲜红桌布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刺目。
“「存在与消失」是比「生与死」更加深刻的因果线,你为什么会觉得,当那个消抹了我的存在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会什么也察觉不到呢,西格玛?”
我几乎是轻声细语地在对着长桌另一头的青年说道,没有怒火也没有指责,只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一样,将摆在面前的事情如画卷一般铺开娓娓道来。
“……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样告诉你的,对吗?”
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这座舞台上的人偶,而那个男人就隐身在幕后,用他脑中的阴谋诡计操纵着那些牵扯着人偶的丝线,让演出按照他所写好的剧本一一上演。
只有少数的智者感知到了这一切,如太宰,如乱步,他们扯住了自己身上的线,夺回了自己的主动地位,并开始与幕后的黑手争夺这场表演的操纵权。
但被操纵的人不仅仅是侦探社、特务科、政府和黑手党,连天人五衰自身的成员,也是被他拉住了牵引线的人偶。
“他告诉你,只要你在纸上写下「月见山凛一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类的话,我就会被这个世界像是橡皮一样从纸上擦掉,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对吗?这甚至不是在‘杀人’,因为我连尸体都不会留下,只不过是让我回到了「从未诞生」的那个状态而已。既然从来没有诞生过,又哪里谈得上‘死亡’呢?”
我推测着陀思的一言一行,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在这个世界里,想要将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抹除,仿佛是一件近乎于“奇迹”的事情,但在安倍凛一的世界里,这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极其罕见的难事。
只要把对方的真名吞噬掉就可以了。
即使那也需要严苛的条件,但也并非是全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哪怕只是除妖师世家的秘籍里都会藏着这一类禁术。也因此,我完全清楚,那些引诱他人帮助自己吞噬掉某个真名的违禁者,总是会用上哪些花言巧语。
“……我不想写的。”西格玛低垂着脸,语调压抑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喉间,是愧疚,也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知道这其实是比杀了你更过分的事情,所以我……不想写的。”
他的指尖蜷缩了起来,死死地抠住了桌沿,修剪整齐的指甲掐进了金线雕纹的缝隙里,压得指尖都显出了不自然的白。
但你还是写了。
我想到。
“……但我还是写了。”
他说道。
“只有我写了,我才能有……”
他的话语犹豫地停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完了。
“有这座赌场。”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赌场作为交换,让西格玛在书页上写下了消去我存在的那行字,所以这座赌场果然也不是如同其他人记忆中的那样,早就存在的地方,而且那个魔人发现了我的特殊之处,所以才会让西格玛写下那行字。
但是为什么是西格玛?
我和西格玛,有什么共通的特别的地方吗?
“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就这么彻底消失了。”我朝后靠在椅背上,动了动脖子,“我只是在……社会学?这种意义上「消失」了。没有人记得我,我存在过的痕迹也被世界的意识修正,但在物理意义上,我这个人——这副身躯、这副肉|体,依然还存在于这个空间内。”
“而且——哪怕我连这副身体都「消失」了,就是真的完全消失了吗?一切回溯到最初的那个状态?不是死亡、只是从没有出现?没有生命被消除、只是一开始就没有诞生?”
我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哼……你被他骗啦、小经理。就算我真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这个世界上也依然存在着我「存在过」的证据啊。”
“「存在与消失」是比「生与死」更加深刻的因果线。”
我摘下了眼镜,千丝万缕的红线在我的视野中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像是要将世界都缠进红线织成的巨茧之中。
“如果我真的消失了……”
“那么抹去了我的存在的你,就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在一片或明或暗、或鲜艳或陈旧的红里,那一条缠绕在青年脖颈间、散发着不详黑气的黑色线丝,就像是死神手中勾走亡灵的绳索一般,连接着我与他的灵魂。
那是如同诅咒一般阴冷的因果之线,是将我与西格玛在未曾谋面之时就紧紧连接的命运之线。
我捡起桌上的枪,扣动了扳机。
第四枪,仍旧是空弹。
两把枪,一把的子.弹在第四颗的位置,一把的子.弹在第五颗的位置,胜负就将在下一枪揭晓。m.sxynkj.ċöm
我站在四散垂落的红线里,无数的线绳交错纵横,将这个房间分割成细小的碎块,带着令人窒息的密集感。这些线指引着赌场内众人的命运,却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手中所握住的人偶之线,无数人的命运都被那双无形的手所牵动。
只有我的身上,没有一根蔓延向远方的红线。
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命运。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看不见。
“第五个问题。”
我没有放下手中的枪,在青年愕然的眼神里,扣下了扳机。
“西格玛,你愿意到我的这一边来吗?”
子.弹在弹仓里被摩擦滚烫,瞬息之间就该迸射出枪口,没入我的皮肤,穿透我的大脑,然后从另一侧飞出,最终在墙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坑。
我的大脑会因为子.弹冲击波而被搅的血肉成团,被火.药烧灼的皮肉会留下焦黑的印记,视野漆黑、周遭寂静,味觉最后感受到的应该是血液的铁腥味,呼吸停滞,心脏也不再跳动,温热的身躯散去了最后的热量,变得冰冷而僵硬。
——可是子.弹没有射出枪口。
它滚烫着、膨胀着、躁动着,积蓄满了巨大的能量,却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卡在了弹仓里。
然后咔哒一声,被转轮带去了下一个位置。
我垂下手,甩开转轮,在西格玛呆滞的目光里费了点力气敲了敲,把弹仓里唯一的一颗、已经转过了膛的子|弹,倒了出来。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我抬起眼,朝西格玛微微一笑,“第一、射出你手里的下一枪,被颜料弹溅一身的颜料,输给了我,然后成为我的‘奴隶’;第二,对我的这一个问题回答‘yes’,然后成为我这一边的人。”
“你要选哪一个?”壹趣妏敩
西格玛愣愣地张了张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像是个木头……像是个花瓶一样呆坐在那里,盯着我手里的枪和子.弹。
安倍凛一,枪械杀手,只要我拿着枪,子.弹就别想不卡壳,没有任何真枪能在我的手里正常地把人一枪爆头,除非我选择直接用枪托把对方的脑袋砸个窟窿。
棒,不愧是我。
我洋洋得意地把枪和子.弹往赌桌上一丢,重新戴上了眼镜,那些纷繁的红绳便从我的视线里尽数褪去,露出了世界最简单的面貌。
西格玛:“……”
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被我驴了,但他找不到任何翻盘的借口,赌什么是我提议他同意的,枪是他的地盘提供的,占据主场优势的人也是他,但是输的人还是他。
最重要的是,他打不过我们,不管是我还是风生,哪怕只是其中一个,他的人都打不过。
“……那么赌场呢?”他问我。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摊了摊手,“就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来了也没办法收走这座赌场的,他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在书页上写下了那行字。”
“他现在要面对不是那一个「月见山凛一」了。”
想到那个俄罗斯传|销诈骗犯,我冷笑了一声。
“——而是三点五个「安倍凛一」。”
一个甚至足以在高天原斩杀神明的配置。
“……”西格玛放下了手里的枪,十分乖巧地举起了双手做出了投降的姿态,“如果可以的话,请在每天的下午茶里给我多准备一碟曲奇,谢谢。”
我朝身后一指风生,对他郑重介绍道:“这位是风生,我们的管家、厨师、保姆、司机、清洁工,万能的许愿——噗呜!”
风生黑着脸一巴掌把我的脑袋拍到了桌上,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去死。”
我挣扎地举起一只手,补完了最后一个字:
“……机。”
西格玛:“……好的。”
虽然看不见西格玛的表情,但我清晰地听见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的声音。
费了老半天力气,我才终于从风生的魔爪下解放了出来,扭头就朝西格玛问话:“所以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不写,要你来写那句让我消失的话?”
西格玛一怔,低头思考了几秒后,才答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或许这是因为……在书页上写下的话只有形成一定的因果逻辑才能成为现实,然而让一个人消失,这并不是在‘构筑‘一段逻辑,而是在‘推翻’一段逻辑。”
“所以?”我趴在桌子上看着他,脑袋有点疼,我怀疑背后的风生在扯我小辫子。
“……推翻只需要暴力就足够了。只要写下这段话的人有着……特殊的力量,那么即使只有一句话,或许也可以消除掉一个人的存在。”西格玛说到这,顿了顿,“能够否定书页本身的力量,大概就是书页自己。”
他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目光:“而我就是从「书」里诞生的人。”
“噢。”我平淡地眨了眨眼,“这个我猜到了。”
西格玛身上的线都很新,他的外貌看起来也该和我年纪相仿了,但他身上的线却新的和三五岁的幼童差不多,几乎没有什么“老旧”的线。
『可以,本质上还是个小孩,能养。』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我的平静反应似乎让西格玛有些不知所措,他端起了茶杯想要借着饮茶的动作调整一下状态,但却在茶杯已经离开杯托了之后才发现杯里的茶刚刚已经被他喝的差不多了,于是他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了起来。
“所以、我指的是、呃、那个……”分明还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但他却一下子紧张得像是个第一次被拎上讲台讲话的中学生,大脑的一片空白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凛一小姐您也是——”
这是他第一次念出我的名字,老实说其实还挺新奇的,而且西格玛应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是个欧洲人,日语发音虽然还算标准,但也依然带着些微的口音,最重要的是他……断错音节了。
噗、
有点可爱。
我听着他把「Rin/Ichi」,念成了「Ri/Ni/Chi」,努力忍住脸上的笑。显然陀思只给他看过我的资料,没在他面前说到过我的名字,偶尔提及估计也是用“她”之类的代称。
我还在把刚涌上来的笑意努力憋回去,就听见身后响起了节奏和缓的敲门声。
西格玛立刻住口不言,变回了我最开始见到他时那副从容优雅的模样,伸手按了一下手边的什么按钮,于是敲门的人便推门进来了。
还是刚刚出去了的那个荷官,他缓步走到西格玛的身边,将一张信笺一样的纸呈到了西格玛的面前,纸上印着天空赌场的标志,显然是赌场自己的用纸。应该是因为顾忌到我和风生也在,即使小声传话也不稳妥,索性把事情在纸上写了送进来。
秩序井然的简直让我难以想象,这只是一座在几天前才被书页创造出的赌场。运行之完善足以与逻辑上“大战后所开设”的历史相吻合。
西格玛在看完信笺上的内容后,对着荷官微微颔首:“让客人先在三号待客厅稍等,我稍后便过去。”
“是。”荷官俯身鞠躬,带着信笺退出了房间。
沉重的大门在我的身后缓缓合上,端坐在长桌另一侧的西格玛姿态从容不迫、优雅而镇定地目送着荷官出去了。
然后在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脸色顿时难看了下去。
“……猎犬的人来了。”
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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