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有一后日晌午间,完颜雍方从兵部回府,一身冷冽兵甲披身,走至长廊间。他瞧见了国妃铭璇正与年轻的监事张仅言谈话,便放慢了脚步。
“前些日子宋国进贡了一批成色好的珠宝,皇后殿下拨给了国府一些,本宫瞧着有几副上等玛瑙镯,你便与其他各宝一起分发于各苑吧!”
她将身子扶了扶,手儿缩进了团衫内。
“是,微臣已然分下去了三只,还有一只椟盒上不慎磨损了一角,便让匠人修了去,”他还是那副冷峻的面孔,俯首在前。
“嗯,你管家有道,本宫自是放心。”
他抬头望着她,身上已然换了宽大的团衫,面盘渐变得丰盈,那双颊之上长了些点点的红痘,眉山周围生了些杂毛,一步一态,都显得小心谨慎。
“娘娘,外头冷,您有着身子,快些进屋吧!”他说。
迎上来的是她如春光般温柔的目光,她轻轻笑起,眉眼弯弯像那一勾明月。
“无妨,本宫有着身子,多走动些也好,老是坐着,倒也觉得不适。”
她浅笑着,目光随转到那廊外明雪,忽而有一阵寒风掠过,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将脖子上的绒围拢好,对着手儿哈了一口气。
“最近化雪冻的人受不了,碳火钱又是一大笔开支,平日里各苑珠钗首饰便少进些,会宁不比辽阳,辽阳地处海地,冬日自不会像会宁这般冷,与其进些首饰打扮着自个,还不如省下来多进些碳火与吃食。”
“娘娘你崇尚节俭,是以身作则,但凉国夫人那边……似是不好去言说。”
她征了征,搓着手儿思考了半天。
“她便当做例外吧!终归,本宫也不想多生事端,翎娘子年纪小些,便由着她吧!”
她刚要转身走开,便忽而想起了什么事来,目光穿梭于梅园之中,隐约可见晖琬苑那两方青墨檐角。
“哦对了,这两日不曾见着清雅了,本宫忙着置办着年货,却无暇顾及了她,她是忙着什么吗?”
“娘娘,您说来,微臣便觉头疼,膳房人说每次送入的清粥,都一纹未动又送出来了,表姑娘这两日未进任何食物。”
她停下了步子问:“何故会如此?”
这张管家自然难以启齿当夜之事,他腆着面孔说不下去,袖殷便轻走到国妃耳边说了一通话,她的眼神忽而变得惊恐万状。
“此等大事为何不早报给本宫?清雅若有何三长两短,你们如何担待的起?”她少来的大声呵责。
忽来的一顿训斥,吓得袖殷伏地不起:“娘娘!”
当是时,正逢着完颜雍披甲走过,轻置她身旁停下了脚步来。她立马便转身看他,发髻间的珠翠随着脑袋都摆动而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他如同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稍敛面垂头,她亦是来了些脾气,深深瞧了他一眼,便疾步向晖琬苑的方向去。
“璇儿!”他连忙追赶上她远去的脚步。
“清雅!”一声如莺语般动听的话语传入。
于那昏暗下的床榻,依稀辩得清雅悄然起身的孤影。厅堂间,珠帘后,那方精致的床榻上,四周薄帘环绕,帘角上的几束香包,安静的坠着。
“哎!嫂嫂,”她的声音,万分孱弱。
她轻卷帘入内,轻撩起她的床幔来,见她安静贴于床榻上,面皮寡瘦,唇颊苍白。
“雅儿,你这傻孩子,怎的不吃些东西?你瞧你饿成如此摸样了!”她见了如残花的她,便忽而一股泪泉涌上。
“清雅吃不下,”她苍白的唇齿慢慢张开。壹趣妏敩
她竭力立起身子,靠在栏杆上,拉起铭璇的手:“嫂嫂不打紧的,若我饿了,自会去吃。”
她这样脆弱,这样让人生怜,那份本属于少女的娇俏与灵动,在她身上已然褪去。
似是一清脆的珠玉抨击声,将她从平静中惊醒,瞧了完颜雍卷帘而入,水晶珠帘打在他的冰甲之上,仿佛又给了这屋子增添了些寒气。
她小瞥了一眼他,便敛面侧过头,又将身上的被子拉的更严。
“清雅!”他唤她,轻轻的唤她。
她将双颊藏于长长的秀发之中,未作答复,未有声响。
他款款入内,轻轻拨起她的薄帘,看着她苍白的脸。
“清雅!食些东西来吧!”他再唤她,她将头别了过去。
他只好放下床帘来,坐于明窗下的围子榻上,背对着两人沉思。
“大王,您为何做了这等荒唐事,清雅她连十三岁都不到。”
她忽而走过来,于他前面独立。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妾与夫君乃是竹马之交,到如今夫妻携手,已然二十年载,清雅亦是作青梅,自小跟着咱们身后摇摇晃晃长大的,咱们之间深情便如血亲之人,大王如今是要做什么?”
“要强占了她去,让她心碎吗?”
她蹙着眉坐于他对面的座位上,那正直端庄的眸子,未有一丝杂念。
“孤王那晚喝了些酒,一时冲动……”
他不知如何言表,转身来看那素幔之中,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那微垂的秀发,厚实而柔亮,于浅风中飘然微动。
“夫君定不能如此冲动的,清雅还这样小……”她未曾对他有过责怪,轻走过来扶了下他的肩膀。
“便是连身子都未长好,葵水都没来过,若有个什么伤了身子,便是落下姑娘家一辈子的病根,夫君必是不急这一时。”
她温柔的玉指在他肩部徘徊,他才生了些内疚感,缓缓转过身来,捏着那手中杯盏不放:“清雅,孤王那夜着实是喝了些酒,冒犯了些……”
“大王,事到如今,清雅亦不想再多加言论,大王那日,酒气散漫,定是小酌而已,酒不胜罪,清雅草矛贱质,蒲苇身姿,已然被大王沾染遍了,还独有一份体面,望大王开恩。”
“清雅……”
“望大王开恩,放我走吧!清雅必定再不打扰大王阖家欢乐。”
她的眼眸那么认真,他瞧着她的样子,便要心碎了。
“你明知道孤王对你的感情……,你却还要这样伤人。”
她听着他那无从生起的感情,便觉来的浅,更是轻嗤笑了一番,红着眼眶嗤笑。
“大王,我本对大王无一丝男女之意,自始至终,我心里未有一刻不思念着岐王,即便是大王您声望颇好,人人夸赞,他名声不佳,人人唾弃,我也只爱他。”
那一瞬,他脑子里皆是那字字诛心的话,那不断在他耳边响起她的心话,是他心中拔不下的一根根刺。
他愈加有些口干舌燥,却未曾饮茶,只悄然将杯盏置下。
“而如今,虽我被困至此无可自救,但我相信,他自会有法子拉我脱离这泥沼。而对于大王,本是我表哥哥,我于你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望以后岁月,大王与小女殊途不归。”
她的一番话,冷言凛语如同刮了一阵寒风。他听后面颊火辣刺痛,垂着眸子不说话。
铭璇过来她身边,拉着她手,瞧着她已然是红泪满眼,便拍了拍她的背:“清雅,怎的你也是糊涂了,如此冲动说了这般荒唐的话。”
“嫂嫂,您便是如我亲姊妹一般的人儿,会看不到我的难处吗?您出身大族,贵家千金,父母明珠,女儿时有父母宠着,婚后有丈夫爱着,作的是亲王的国妃,骄子的发妻,可清雅即便是携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也是过的狼狈不堪。”
“清雅……”她颤抖着抚摸着她的手。
“我自知不够聪慧,便努力的去把任何事情给做好了,可还是逃不过被打被罚,被禁足被杖责,便是浑身没有一寸好皮儿,从小到大被压制严加管束,如今到了这关头,又要被轻易爹爹安排了。嫂嫂你瞧瞧,你亲眼瞧瞧清雅的身上,清雅不是个姑娘,而是一个牲畜,任人宰割的牲畜。”
话语罢,她便轻捋起袖子,露出玉璧来,当时是,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她洁白如玉的臂上纵横交错着鞭笞紫印,一道道血痕似是过了许许久都未好便又印上了新的。
她又拉过铭璇双手让她凑近,轻拨开褙子让她细瞧自个的背部。
瞧见那背部青一块的紫一块,她不禁捂住口鼻失声哭泣。
他隔床幔,依稀见到那她那玉臂的伤痕,那一瞬,心都要碎了,他双瞳放大眼眸失灵,双手捏着衣衫许久不曾松开。
“这只是一点,还有哥哥嫂嫂未见到了,哥哥嫂嫂都想看了吗?”
她欲想褪下褙子衣,却被她一把搂住,将她褙子给穿好,拥住她颤抖而泣:“清雅,是嫂嫂的错,只知道你过的不好,竟不知是如牢狱一般的日子。”
她心碎不知如何自控,便伏在这女孩的香肩上垂泪连连,又见清雅身姿纤细背着面泣不成声,那颤抖的双肩如同即将在风雨中凋零的花朵,欲想持立而又气如薄丝。
“雅儿,不哭了,不哭了!”她双手捧起她的双颊来,拭干她的泪水。
“清雅本如柳絮渺小,便想着哪怕自个儿身份低微做不了正头娘子,好歹嫁得一自己中意的郎君也是一桩幸事,我自知为妾者,低贱无可言表,即便是贵为一品国夫人,也是卑躬屈膝过日子,可若被那郎君真心喜欢,自会少些委屈与愁苦。”
想来,在这王朝间,女子身份被禁锢着,宗室子弟正妻全数从了几个大族里挑选,其他包括渤海人、汉人、契丹人,即便是家境富可敌国,也攀不上那正妻的位子。如此礼制,压制了多少有情男女,又成了多少错婚。
清雅敛首沉静,坚强着不哭,他于远坐瞧着她那姿态,心中不免伤感。
“便求大王,娘娘,放小女回了李家吧!小女在此拜过!”她光着脚下地来,躬首而退,将额头深伏于冰凉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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