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朴堂后院,空地上铺着大块油毡布,上面堆着一大堆草药。
顾青坐在矮凳上,手中抓起一把药草,用麻绳拦腰绕上几圈,熟练地打了个结,放进脚边的大竹筐里。
白桃、绿瑶与宋药师他们也在一旁忙碌,几人身旁都放着大筐,里面整齐码着一束束扎好的草药。
宋药师满脸过意不去,“东家,你们就别忙活了,我跟药童来吧。”
顾青头也不抬,“无妨,正好看账本累了,可以歇歇眼。”
白桃一边扎药草,一边问:“宋药师,这么一小捆,熬水喝真的有用?”
“够了。”宋药师答道,“咱们在城外本就搭了棚子煮药汤,每人都能领上一碗,这些是给家里有人来不了的带回去用的,有些人可能弄不清剂量用法,这么一小捆既能缓解症状,又不会过量。”
白桃叹息,“那些灾民真可怜,好端端的家就没了。”
“十涝九灾。”顾青道,“江州一带地势低坦,又建在怒河边上,一旦河水暴涨,冲毁大堤,就会漫灌多个州县。”
“那他们为什么不搬走呢?”白桃问。
宋药师在旁接话,“对百姓来说,要离开祖辈扎根的地方,去别处讨生活,并没那么容易。江州原本并不穷困,它地处漕运要道,水源充沛,如果不发洪涝,称得上是鱼米之乡。”
他这话里带着几分感慨,白桃跟在顾青身边多年,对宋药师的来历略知一二。
“宋药师,你这些年回过老家吗?”
七年前,她家小姐在苍州结识宋药师,那时他一身狼狈,完全看不出是精通歧黄之术之人。
后来她们才知道,宋药师是从南方逃难来的。sxynkj.ċöm
宋药师笑着点点头,“去年夏天与我家夫人回去给先人重新立了碑。”
“真好。”白桃为他由衷感到高兴,“宋药师,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你家夫人呀,你来京城都好几年了,我们还从没见过她。”
宋药师脸上一红,“我家夫人最近身子不便,”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她还有小半个月就要生了。”
“什么?”
不光是白桃叫起来,顾青和绿瑶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宋药师,”顾青既惊讶又好笑,“你这口风可瞒得真紧啊。”
难怪前些日子老是见着他买各种吃食,口味还大不相同,原来是因为家中有一位孕妇。
“家里还忙得过来么?”顾青问,“要不要我从府里给你拨个婶子过去帮忙?稳婆找好了吗?”m.sxynkj.ċöm
宋药师连连摆手,“多谢东家,家里原就有一个丫头和一个小厮,年末的时候又雇了一位做饭的大娘,人手已尽够了。稳婆也找了两位,都已付了定钱。”
“那就好。”顾青笑道,“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这两个月你也不必老是在店里守着,多在家陪陪夫人。”
白桃跟着打趣,“宋药师,这么大的喜事,你可别忘了请咱们喝酒。”
宋药师腼腆地笑笑,“自然要的。昨日我已跟掌柜提过,等孩子满月以后,我请大家去倦归楼。”
白桃睁大眼,“这么大方啊,那我要吃那儿最有名的‘一笼八蒸’。”
顾青拍拍她的脑袋,“就惦着吃,你那筐弄好了吗?”
“快了快了!”
几人说笑着,将药草一一收拾干净。
宋药师叫人来将几大筐药草搬去车上,对顾青道:“东家,我先去了。”
“好,我过会儿也去看看。”顾青道。
她以往在其他州县也曾带人施药赈灾,如今在这京城却是头一回。
她让宋药师等人先行,自己回账房合完账,这才带着白桃和绿瑶,乘上顾家的马车而去。
来到城门口,外面的大道上早已搭起一溜施粥施药的竹棚,有那家底丰厚的人家,更是饰以彩旗绸幔,格外显眼。
“那是隋府的粥棚。”白桃先去打探了一圈,回来讲给顾青听,“有一家挂辟邪狮子头的,听说是刚搬来京城的富商,送的是大肉包子,闻着挺香。还有什么书斋,也在那儿发放笔墨纸张。依我说,那些灾民现在只想吃饱饭,睡好觉,哪儿有空写什么诗作什么文章。”
顾青笑了笑,“各尽其用吧。”
沽名钓誉也好,一心向善也罢,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只要能让灾民受益,旁人顶多看个热闹,没什么好置喙的。
“咱们的药棚在那边。”白桃引着顾青往大道另一头走,“隔壁是位医馆的老先生,给人看诊不要钱,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
她们一路说着,一路走到厚朴堂的药棚外面。
隔壁果然坐着一位老先生,个子不高,身材略胖,颔下一绺山羊胡子,红光满面。
顾青暗自点头,虽不知这位大夫的医术如何,但他这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可见身体保养得不错,病人见了也会心里踏实。
老先生粗胖的手指搭在病人手腕上,不过数息时间,他便收手,叫病人张嘴伸舌。
看过以后,老先生提笔落纸,刷刷几下就写完一张药方。
他将药方交给一旁的小厮,“按这个煎药。”
说完他又一指病人,“先去隔壁讨碗药汤喝,一会儿这边药煎好了再叫你。”
他三下五除二就看完了好几个病人,一旦需要等着煎药,就把人打发到旁边的厚朴堂药棚排队。
顾青在旁挑了挑眉,赈过好几回灾,头一次见着这么主动替她家吆喝的。
有病人问出她的心声,对老先生道:“他家的药汤没滋没味,不甜又不苦,喝了有什么好处?”
老先生哼了声,“你们从江州来,先是受了洪涝,又一路餐风露宿,骨子里早就进了湿邪之气。他家的药汤除湿祛淤,对于风疮、湿毒大有好处。”
听了老先生的话,有些排在后头的灾民见一时轮不到自己,索性呼啦一声全都跑去了厚朴堂的药棚。
老先生捏着山羊胡须,又哼了两声,咕哝道:“有眼不识金镶玉。”
“哎呀,这不是黄御医吗?”
附近有人过来打招呼,他们刚刚立起赈灾的棚子,看样子也是医馆来的。
那人朝老先生拱手,“黄御医,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老先生瞄他一眼,“怎么?都是看病救人,老夫来不得?”
“哪里哪里。”那人赶紧解释,“您老岁数大了,这里乱糟糟的,万一有人带着疫病……”
“慎言。”老先生打断他,“朝廷既允许我们在这里赈灾,就没得畏畏缩缩的。再说,如果真有人不妥,早点发现也是好事。”
“是是是。”那人连连应声。
老先生看着他又道:“老夫早已从宫中卸职,这‘御医’二字,以后休得再提。”
那人被他抢白一顿,臊着脸走开。
路过顾青身边时,顾青只听他低声咒骂,“我呸,叫你一声御医还得瑟上了,你不就是雍王府的一条狗吗,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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