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杨过去存在的“前世”在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偶尔闪现的灵光。在阿杨所知的这一生中,他对于“正常的家庭”这样的概念来源于他的儿时。
那时他在山下还有不少玩伴,虽然那些玩伴在这个世界的一次次变化中一次次将他遗忘,直到阿杨终于不再执着地一次次与他们相遇,他逐渐在长大的过程中忘了他们的名字。壹趣妏敩
但他依然记得那个晚上,那是阿杨记忆中最贴近普遍意义的“家”的存在。
那天下山采购的人耽误了时间,直到日落还没有来带阿杨回去,阿杨便被一个孩子的母亲留的饭。
阿杨早就记不得那个孩子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带着灰的脸被他母亲拿热帕子用力擦地五官变形的样子。他的母亲也是那种一个人最能想象到的母亲的形象,微胖,热心,吵架时也不落下风,吃饭时絮絮叨叨着琐碎的日常。他的父亲早出晚归,回来时若是兜里有闲钱,就会给孩子带一些零嘴,因为拉不下脸温情,与孩子相处总是询问课业,哪怕他自己本身对那些东西其实并不了解。
哪怕阿杨坐在那个饭桌上,也感觉自己被无形地排挤开。
那是最平凡不过的家,阿杨不至于羡慕,但是他们家暖色的烛火一直被留在了阿杨深层的记忆中,构建了阿杨对家最初的认知。
而阿杨平时所看的话本中,大多是波澜壮阔的,是曲折的,他们不会让主人公在一个温情平凡毫无特色的家中安逸。话本里的大户人家有冷漠重利不择手段的阴私,话本里的高门,多是仗势欺人,华美的高墙之内埋着皑皑白骨,平凡的家庭也各有贪婪自私的丑陋。话本里有相敬如宾、恪守礼节的双亲,也有为了增加主角悲惨程度而无脑偏爱其兄弟的父母。而甜宠些,就是一家人对最小的妹妹百般溺宠,任她无理取闹、娇纵任性。
阿杨只看个乐,无法把自己代入进那种境遇。他潜意识中对“家”的概念,是那晚摇曳的暖色的烛火。
师父对他很好,他不至于向往那些,只是单纯得觉得那样子很安逸,很适合一场好眠。
阿杨不知道师父和这位戴将军——她让阿杨叫她戴夫人就好,是什么关系,甚至对现在三个人一起吃团圆饭的情况有些迷茫。
戴夫人不喜欢让人布菜,让照顾她的嬷嬷回后面的小桌吃饭了。
三个人安静吃饭,桌上气氛微妙,只偶尔听到筷子碰到盘子的声音。
阿杨和师父都偏好甜口,但桌上一半的菜都带着点微辣——是戴夫人的口味。
只是微辣,阿杨这段时间吃辣的功力有了些长进,但素来都只有让别人顺着自己的顾修竹鼻尖已经冒了细汗。
他打了碗汤想要压一压辣,面前却被放了一杯凉了的茶水。
戴夫人没有看他,训道:“辣到了就喝些凉的,热汤下去,也不怕伤了舌头。”
“是——”师父拖着尾音,偷偷瞄着戴林,忍不住偷笑。
戴林转头不去看他,转头用公筷给阿杨添了几块酥炸的软骨。
阿杨埋头干饭,不敢掺和。
戴夫人似乎有些微恼,但顾修竹却像没发现似的,含着凉茶,看上去甚至有些得意。
阿杨感觉师父的形象瞬间不靠谱了许多,甚至让人有些手痒痒。
戴夫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丝毫不在意,转头问阿杨在司里的情况。
若要说起来,戴夫人也算是阿杨的上司,她从边城退下之后,在京中替官家管理三司的事务,只是官家为了让她安心修养,让她不用上班点卯,每段时间都会有人向她汇报三司情况,一些重要的文书也要她过目才能发布下去,所以阿杨说的时候没什么顾虑。
戴夫人听得认真,偶尔会给阿杨指点一些方向,为阿杨分析他一时没有注意的更深层次的利弊。
干一行专一行,阿杨应了官家的差事,自己也去回复复习了过去学过的那些东西,又细细学了一遍,现在戴夫人费心教他,他自然认真记下。
顾修竹喝了几口茶,发现自己好像被戴林和徒弟排挤开了,又开始躁动,拿着筷子杯子时不时发出些动静来。www.sxynkj.ċöm
阿杨抬头看着师父,欲言又止,还有些隐约的嫌弃,哪怕他知道师父有时候不靠谱,此时内心也忍不住充满“你到底几岁啊”这样的质问。
戴林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给师父满上了凉茶,道:“若是吃不了辣就少吃点,仔细肠胃。”
师父意识到这是她真正和解原谅的信号了,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碰了碰戴林放在桌上的酒杯,也不在意里面是不是空的,自顾自喝了酒,像是放下了什么包袱,眉飞色舞。
戴林垂下眸,吃了口松鼠桂鱼,无奈又释然。
天之骄子,少年英才,君臣离心是顾修竹这一辈子最大的挫折,也几乎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挫折。他想做的事情,永远都能成功,直到现在,还依然有人迷信着这一点。因为他总是能让别人一次又一次妥协让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当顾修竹接收到戴林原谅的信号,喝下那一杯他自称的和解的酒之后,他方才那有些幼稚的样子不见踪影,他又变回了平时阿杨熟悉的样子。
而阿杨也得到了双人份的关爱。
“阿花,吃鱼,”师父拿筷子给阿杨夹了一大块鱼,对戴林道:“这孩子打小爱吃鱼,一手剃鱼刺的活也不知道几岁练出来的,还挺绝。”
是你教的!你忘了!你还教过我炝锅呢!!
“来块鸡,你倒比你师父能吃辣些,多学着吃点辣,祛湿驱寒。”
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再吃要显出肚子了!
“烨熙,别光吃菜,当心噎着,来,我给你打碗汤。”
“花,这年糕糯,趁还热着你多吃点……”
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暖和,杯盏间是温和的笑语,阿杨感觉自己好像有些犯困了,就像之前在黛玉房间里那样,好像有一种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温水里的错觉,阿杨感觉自己一边被融化,一边被温暖的流水推动着漂流。
就好像身处于一个普遍意义的“家庭”中一样。
虽然但是!我真的吃不下了!!求求了我最近真的好像脸有点圆起来了!我最近一直都是七分饱的求求你们别喂了孩子已经吃撑了我已经连喝消食汤的肚子都没有了!
阿杨被两个发现了乐趣的大人填鸭似的喂东西,当阿杨护着碗扒完里面的东西放下筷子宣布自己一滴都吃不下了的时候,师父脸上露出了肉眼可见的遗憾。
“要不你在吃点?”师父试探着问。
阿杨回以无灵魂的微笑。
顾修竹不说话了。
阿杨几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的。
偏偏看上去很有常识的戴夫人欣慰还道:“就该这样,年轻人吃得多了,身子骨才壮实。”
戴夫人您是对年轻人的正常食量有什么误解吗!?
阿杨回头去看桌上的菜,发现居然已经被吃干净了。他虽然吃得不少,但今天是小年夜,师父特意让他准备得丰盛些,他难得下厨,一口气做了不少菜,他清楚师父的食量,所以把这些菜扫包圆的,自然只有……
阿杨看向戴夫人,对方面色平静,看向他时笑容温和。
——丝毫看不出她刚刚吃了至少三个男人才能勉强解决的饭菜。
后面用完晚饭的嬷嬷回了饭厅,和戴夫人一起帮阿杨收拾餐桌,而师父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收拾,甚至还吊儿郎当地翘着个二郎腿。
阿杨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师父,传递着一种“你看看人家长辈”的痛心疾首。
感受到阿杨的视线,顾修竹顿了一下,放下了二郎腿,别过脸去拒绝接收阿杨的视线。
不帮忙要嫌弃我,我上去帮忙又该嫌我碍手碍脚添乱,你要我怎么样啊!
小年不忌晚上出门,实际上,因着今天是小年,西山放烟花,外头比还要更加热闹些。但是就是阿杨也没想到,师父居然就这么抛下他和戴夫人出门了。
说是送戴夫人回去,可马车都还在院子里停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分明是往观景台去的!
通过这段时间积累了丰富的“带林姑娘出来玩”经验的阿杨一眼就识破的师父的谎言,被独自留在家中甚至还有些不敢置信。
吃了小年夜的团圆饭,按照常理,之后合该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就算是外面那些出门看烟花的,也多是阖家出游。
但是顾修竹不亏是顾修竹,能狗常人所不能狗,抛下了徒弟,自顾自带人出门玩去了。
“你若想出去玩,自出去玩去,这么大人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冠冕堂皇地说着,手上挥着的扇子甚至还是阿杨挑选了好久才买下的准备等着天气暖和些带出去耍帅的那把。
被师父狗到的阿杨一时也没了出门的兴致,径直回了房。但他一个人坐在屋里,连灯都没有心情点,越想越憋屈,最终还是气不过,出门翻林府的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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