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箭。”

  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内,侍疾的宰相傅谦,站在殿门口自言自语。

  他阴沉的眼中有些惊讶,随即拢起衣袖,微微转身。

  御医林奉御正从内殿快步而出,见到宰相,低声打了个招呼。

  “阁老好几日未曾休息了,去偏殿歇会儿吧。”

  “怎么样了?”傅谦走近林奉御,问。

  他是在问皇帝的病情,在担忧皇帝还能撑几日。圣上殡天,之后是葬礼,是新帝即位,有许多事都要做。

  如今皇帝已奄奄一息,却还有一口气。

  可令傅谦没想到的是,林奉御突然靠近他,低声道:“圣上是中毒。”

  傅谦以为自己听错了,殿前冷风骤起,灌入脖颈,吹得他周身冰凉。傅谦想拉住林奉御细问,可林奉御已经快步走下台阶。

  皇帝中毒了?是中毒?

  谁下的毒?

  怪不得早就听说皇帝身体好转,只不过是为了锻炼监国的赵王,才未亲自理政。

  可皇帝却在太子返回京都当天,突发恶疾。

  傅谦思索片刻,快步向内殿走去,一个内侍却越过他,小跑着入内,同时带上了门。

  傅谦面露尴尬,只好站在门口。

  那内侍的声音不低,禀告赵王李璟:“禀殿下,叶将军回来了,楚王妃也回来了。”

  “咚”地一声,是椅子倒地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璟从里面冲出来,可他的脚刚刚跨过门槛,便又被人拉回。

  那是皇帝的弟弟康王。

  “你走了,这里出什么事,你让本王怎么交代?”康王原本便有些胖,此时双手拽紧李璟的衣袖,努力往后使劲儿,整个人都是倾斜的。

  傅谦连忙跟着劝李璟,唯恐李璟挣脱了康王,康王要摔在地上。

  李璟反抗不得,只好询问内侍:“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消息?”

  内侍答道:“叶将军带着回京诏书,以示绝无谋逆,太子殿下说需要勘验诏书。楚王妃带来绵州百姓,要告徐功役。奴婢急着回来回禀,别的还不知道。”

  太多消息,让康王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傅谦很快找到重点,对李璟道:“那也就是说,安国公府的人没事了。至于徐功役,自有太子亲审。”

  大理寺卿都被关了进去,朝堂人人自危,当然要太子亲审。

  “楚王妃告徐功役什么?”康王问。

  “坑杀疫患。”报讯的内侍回答。

  “坑杀疫患?”一个声音传来,是跪在皇帝床前的内侍高福。

  他原本正为皇帝按揉手臂,此时嘴唇发抖,神色担忧道:“怎么回事?不是说瘟疫肃清了吗?瘟疫肃清,太子才回到京都。”

  傅谦和康王面面相觑,同样满脸震惊。

  “所以,”城门前,叶娇同样质问太子,“太子殿下,您是怎么肃清了瘟疫?不会是让徐功役帮忙,一了百了吧?”

  “放肆!”

  李璋迅速转身,身影消失在城墙垛口处。可是很快,禁军向两边让开,他快步走下城墙,走向叶娇兄妹。

  太子的身后,跟着太子太傅、禁军统领白泛兮,跟着兵部尚书宋守节,跟着杀气腾腾的太子亲军。

  李璋横眉怒目,可他走近叶娇,那身上的气势,却又弱了几分。

  “本宫来告诉你,为什么本宫启程返回,”李璋的声音很高,不光说给叶娇,也说给四周的百姓,“徐功役上报说瘟疫肃清,本宫才向父皇上奏,离开绵州。”

  “上报的文书呢?”叶娇问。

  如此重大的事件,必会有文书上报。

  李璋不慌不忙道:“他亲自面禀,未带文书。”

  “殿下的意思是,”叶长庚看一眼地上徐功役的尸体,“如今已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李璋道,“请二位回宫,自有朝臣验你们的诏书,自有朝臣为本宫作证。如若不然,”他指着安国公府众人,“便是做贼心虚,不敢去,不敢验!”

  李璋说着转身,禁军上前,把叶长庚和叶娇团团围住。

  叶长庚下意识护在妹妹身前。

  叶娇却率先走出去。

  叶夫人紧张一双儿女,她站起身,却被禁军按下去。

  “母亲,”叶柔扶住面色惨白的叶夫人,轻声安慰,“您别怕。”

  “不怕。”叶夫人回握叶柔的手,“大不了,全家一起死。”

  十三年前,他们全家就差点死了。

  那时候,叶羲同先陈王交好。先陈王没有即位,在河东道带兵抵御突厥。仗打赢了,却被诬陷谋反,牵连到安国公府。

  如今是他的儿子女婿打赢了仗,却也再次卷入朝廷争斗中。这一次不是为了夺位,是为了百姓,为了伸张正义。

  叶夫人虽不想,但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没有错。

  李璋在叶娇经过他身边时,同时迈步。

  这样当他们走到城门下时,已经像是在并行向前。

  武候长白羡鱼跟着他们走了一步,却被经过的白泛兮怒目而视。

  白羡鱼神色微怔,停下脚步。

  进城门,便是宽阔的朱雀大道。

  积雪早就被清理进道路两边的沟渠,干净的方砖大道上,站着熙熙攘攘的百姓,站着听到哨箭,从府衙赶来的朝臣。

  叶娇在那些朝臣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刘砚的确不在,崔玉路也不在,果然被关起来了。严从铮不在,是送舒文出嫁了。如果今日幸免于难,要救一救舒文。

  她看啊看,突然感觉有一双关怀担忧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叶娇转过头,见是兵部侍郎姜敏。

  她心里一急,就要提醒姜敏不要冲动,不要忤逆太子。

  可另一个人扭动肩头,把姜敏挤到一边去了。

  那是御史中丞林清。

  林清在朝堂上弹劾过李策或者叶娇不下二十次,想必因此安然无恙吧。

  朝臣见太子迈步前行,没有乘坐马车的打算,便跟在太子身后。

  李璋虽然面容肃冷,但心中并无慌乱。

  他心里,甚至有淡淡的欣喜。

  叶娇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同自己走在一起,走在繁华的长安城。他们脚下是同一块砖石,轻抚他们头发的,是同一缕风。

  她还是莽撞又大胆,竟要在城门口审问自己。

  傻瓜。

  这天下已经是他的天下,他是大唐太子,谁敢审,谁敢问?

  她还带回了证人。

  证人已经死了,有关于剑南道的一切,都将干干净净。

  待会儿回到宫里,内侍省会确认叶长庚的诏书是假的。他借此判叶长庚矫诏,判李策同谋。

  然后叶娇会求他。

  很简单,只要她肯嫁,自己便会宽宏大量,放过她的家人,放过她的哥哥。

  而至于李策,早已油尽灯枯,活不了了。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她的家人,也会乐于做新帝的外戚。

  叶娇的步子有时快,有时慢。

  李璋配合调整,与她永远并行。

  他甚至想伸手,牵着她的手,同游长安城。

  上一次与喜欢的人同游长安,还是十多年前。

  李璋微微抬头。

  天色有些阴沉,从明德门向北,朱雀大道两边,每隔十丈,便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那旗杆上常常飘扬着旌旗或者灯笼。

  他记得自己回来那天,旗帜高扬。sxynkj.ċöm

  后来舒文出嫁时,圣上已经病危,便收下了旗子。

  他的视线慢慢停在旗杆顶端,看着上面卷成一团的白色,有些奇怪。

  那是什么?

  礼部祀部这么早,就把父皇殡天下葬的白旗备下了吗?

  注意到太子的目光,许多朝臣也向旗杆顶部看去。

  因为太子官员微微停步,百姓们也都抬头看天。

  叶娇同叶长庚对视一眼。

  回来的路上,叶娇听哥哥说,礼部祀部郎中,是叶长庚托裴茉父亲安排的。

  那时他们离京,裴茉父亲裴继业送行,叶长庚告诉裴继业,已经举荐他做礼部侍郎。

  趁着裴继业高兴,叶长庚要了礼部祀部郎中的位置,安排自己人。

  这个“自己人”,做了什么?

  叶娇尚在猜测,忽听“轰”地一声。

  数丈高的旗杆上,那团被紧紧捆绑的白色东西,忽然下坠展开。

  那的确是白旗,旗的下端坠着木棍,以至于掉落时,“轰”地一声拍在旗杆上,震耳欲聋。

  白色的旗帜上并没有描绘送行圣上的仙鹤云朵,而是写着刚正的黑字。

  那字颇大,扑面而来锐气逼人。

  叶娇一眼认出。

  “天安二十三年,太子李璋,于沙洲无故杀将领程天金。”

  沙洲,那是西北道。李璋曾经带兵在那里打退吐蕃。

  李璋眼睛瞪大上前一步,脸上的柔和温情消失不见,他神色扭曲,抬手厉声道:“砍掉!”m.sxynkj.ċöm

  立刻有禁军上前,去砍旗绳。

  可这旗杆上,竟然没有旗绳。旗子是被人爬上顶端,固定绑好的。刚才放下白旗时,已拽掉旗绳。

  禁军只好努力去砍旗杆,旗杆太粗,“咚咚咚”砍了好几下,仍未砍掉。

  可“轰轰轰”的声音接连响起,从这里向北,一直通向宫城,如响雷阵阵,无数的旗杆上有无数的旗子下坠展开。

  每一面旗上,都写着李璋的罪行。

  一桩桩,一件件,醒目得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到。

  叶娇只觉得头皮发麻怔立原地。

  “真好看!”她在心中道。

  “娇娇,你可喜欢?”李策站在楚王府的阁楼上,看着远处的旗子,在冬日的寒意中系好披风。

  你想审太子,就让整个长安城来审,如何?

  这是他送给久别妻子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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