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头得了钱,也不急着走,跟陆时秋商量大儿子的决定。
陆时秋沉吟片刻,“家里的蛤蜊谁来看?”
陆老头摇头,“夏天已经过去了,过了最繁忙的时候。以后家里的海货可以让你三堂叔帮忙送。我帮着看蛤蜊。”
陆时秋有些不放心,他爹身体不好,白天还好,到了晚上,身体可就受不住了。
陆时夏想了想,“爹,不如让宏三过来看铺面,我陪大哥走一趟吧。”
要不是夏天生意最忙,根本走不开,陆时夏上次就想跟着一块去了。
陆老头一怔,“你在这干得好好的,怎么也想出去?”
陆时夏挠挠头,“你不是说这次不请镖师吗?大哥一人出去,我不放心。而且……”说到这里,他特地看了眼陆时秋,“而且于大郎的婆娘好像快生了,他这次估计不会跟出去吧?我和大哥一起出去,咱哥俩在路上也能互相照应。”
这话一说,大丫浑身一僵,手里的筷子戳了下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他人也没看到大丫的异样。大家都商量要不要走商队。
陆老头倒是把于大郎给忘了。现在听二儿子这么说,也觉得有二儿跟着更安全一些。
陆时秋也跟着附和,“二哥说的有道理。这次没有镖师,由谁来带队,恐怕还得要把人聚起来讨论。”
陆时夏点头,“上次去河南府卖了那么多蛤蜊干,这次肯定要走远一点。”他看向陆时秋,“三弟,你念书多,离咱们县比较近的府城还有哪些?”
古代的地图普通人是弄不到的。
不过走商这事肯定要形成定例。今年参与养殖蛤蜊的渔民已有五十户人家。加起来有十顷滩涂。
明年女皇一定会把养殖方子公布给沿海渔民,到那时蛤蜊真的跟糙米一个价了。
想要卖出去,他们就得有自己的商队。
为此,陆时秋一早就跟人打听过,现在立刻就能回答,“河南府西边就是京兆府。不过离得近的是开封府。但是开封府离海在河南府东边,离海要近一点。估计蛤蜊干卖不上价。”
陆时夏当即就道,“那就去京兆府。”
“你们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河南府,可以买些枣干。”
陆时夏点头,“可以。”
三个儿子已经定下来,陆老头想反对也不行了。
陆时秋看向陆老头,“爹,你年纪也大了。晚上也不能去海边守夜,不如在村里挑个信得过的人帮你看着?”
陆老头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老了。老胳膊老腿儿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
陆时秋担心他爹不放心别人,不得不道,“爹,咱家已经今非昔比了,咱们让他们帮咱们做事,可以增加咱家威信。”
陆老头抽了口烟袋锅子,也没否认三儿的意见,“好,这事我会定下来的。”
吃完饭,陆时夏就把账本交给宏一,让他帮忙记账,自己就跟着陆老头一块回乡了。
第二日早上,木氏和大丫起来做早饭。
大丫心神不宁,差点把灶房给烧了,木氏一盆水浇了过去,才把火给扑了。
而后拉大丫出了灶房,见大丫依旧心不在焉,木氏眉头都快能夹苍蝇了,“大丫,你怎么了?”
大丫抖然回神,看见浓烟滚滚的灶房,大惊失色,“娘?这灶房怎么这么大烟啊?”
木氏:“……”
她上前一步,用手捂住大丫的额头,疑惑道,“没发烧啊?怎么魂都丢了?”
大丫摇头,“娘,我没事。”
木氏放下手,“还没事?你差点把灶房给点了。”
她点的?大丫一脸心虚,捏着衣摆,在木氏虎视眈眈的目光下,终于憋不住,“娘?如果爹生的是女儿,怎么办?”
木氏终于明白,大丫是听到于大郎的婆娘快要生产,所以才心神不宁。
木氏目光幽深,抱着胳膊看着她,“如果他生的是女儿,你或许还能得他一点父爱。要是生的是个儿子,恐怕你的灾难就来了。”
大丫睁大眼,“灾难?”
“你亲爹不就是重男轻女的人嘛。当初你三妹生下来,得知是个闺女,他连屋都没进,直接扔下我们娘四就去卖海货了。你别以为他以前对你好,就是真的疼你。我跟你说,在他心里,女儿再好,也不如儿子金贵。”
木氏少有这么刻薄的。但她不想大闺女这样糊涂下去。
她这个亲娘可以无条件惯着她。可等她嫁了人,婆家谁会惯着她?明明她心里早就明白的事,还一直自欺欺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大丫一直以来的编织的美梦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木氏亲手戳破。
为什么她潜意识反对她爹成亲?因为她知道,她爹一旦有了儿子,她这个女儿就一文不值。
大丫眼圈通红,木氏直直看着她,半点不曾退让。大丫眼泪落下来,跑进屋里。
三丫不在家,二丫才是个傻的,囡囡在隔壁读书,直到大丫哭累了,也没人进来安慰她。
过了两日,三堂叔过来送海货。
陆时秋听到动静出来跟他唠嗑,“商队出发了吗?”
三堂叔跟宏一一起抬海货,听到声音,看到陆时秋站在门旁,立刻放下手里的木桶,点头,“是啊,昨儿一早走的。这次不止运了蛤蜊干,还有其他海货。”
他们家的蛤蜊干已经卖完,渔民的蛤蜊干就能卖出去了。
虽然严家和段家收的价格比外头低一些。但是商队出去一趟不容易,自然优先卖贵的。
于是家家户户又凑了二十车。跟其他村一起浩浩荡荡出发了。
三堂叔兴致颇为高涨,“我听那些小子们回来说,河南府可比咱们河间府要富,那边粮价都比咱这便宜。许多面点做得好看又好吃。”
陆时秋心想,河间府可是有名的贫困地区,整个月国没有比他们更穷的地方。
陆时秋刚要寒暄几句,继续进屋读书,就听三堂叔一把握住陆时秋的手,“小秋啊,三堂叔要谢你。”
陆时秋一怔,“谢我什么?”
三堂叔乐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就是你大哥出去走商,你爹就让我大儿子帮着看着养殖区。说是你让的。三堂叔谢谢你,没忘了照顾咱自家人呐。”
陆时秋没想到他爹居然把功劳扣到自己头上,仔细一琢磨就明白他爹的意思了,他爹这是想给他洗白,重新建立好名声呢。
陆时秋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回握三堂叔的手,从善如流道,“三堂叔,你这就外道了,咱们可是实在亲戚。”
三堂叔眼圈红了,重重点头附和,“是,咱们是实在亲戚。”
三堂叔和他爹是堂兄弟,再往上数,是一个祖父。他爹没有亲兄弟,关系最亲的就是二堂叔和三堂叔了。
寒暄一阵,三堂叔拉着空车离开。
一直过完八月十五,三堂叔过来送货,替于大郎传话,“昨晚,于大郎得了一个大胖小子。让大丫回去帮忙伺候月子。”
陆时秋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回话,木氏怒道,“放他娘的屁,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女儿给他婆娘伺候月子?”
三堂叔面上讪讪地,“我就是过来传话的。”
陆时秋拉住木氏,看着三堂叔道,“三堂叔,你回去告诉于大郎,大丫还要绣嫁妆,没有功夫。”
三堂叔点头,“好,我知道该怎么说。”sxynkj.ċöm
说完,他转身就走。
陆时秋回头,就看到大丫站在两人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木氏担心大丫还念着于大郎,心里来气,语气也不怎么好,“你也听到了?他生了儿子,不会再想着你了。你趁早死心吧。省得他像只蚂蟥拼命吸你的血去喂养他的好儿子。”
木氏真的被于大郎气狠了。
明明都是两家人了,他居然仗着那点血缘关系,就指使她女儿去伺候后娘,亏他想得出来!
大丫木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院门,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
陆时秋见她这样,不忍再责备她,拉着木氏进了房间。
木氏甩掉陆时秋的手,瞪他,声音陡然拔高,“你拉我干什么?我要跟她讲道理。我跟你说,我都忍不下去了。你对她这么好,她一点也不感激,反而心心念念她那亲爹。她也不想想她那亲爹有没有在乎过她。”
陆时秋看了眼虚掩的房门,上前给她顺背,好声好气劝道,“道理我们都懂。可是大丫想着亲爹也没错啊。她小时候,于大郎对她也挺好的。说明这孩子知恩。”
“好啥好。”木氏推了他一把,“对她好,能把六十两银子全部给他爹?他爹一直就把我们娘四个当外人。就她像个傻子!四六不懂。连好坏都不分。”
陆时秋没想到木氏今天火气这么大,“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吃了大蒜了,火气这么冲?”
木氏瞪他,“你还说我呢?你咋回事?我要说她训她,你总拦着干什么?”
陆时秋气短了,一屁股坐在床上,“我为啥拦着?我这不是后爹嘛。要是你真去训她打她?她就该说,有后娘就有后爹了。你说说我把她养这么大,就是让她恨我的吗?”
这话一出,倒叫木氏消了火。
她坐下来,揉了揉脸,声音也不自觉放松了,“那你说怎么办?”
陆时秋随意摆摆手,“行啦,等大丫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自己就会想明白的。你要真去训她,打她,她以后就跟你离心了。难道你想看到于大郎把大丫的心笼了去?”
如果木氏一开始对于大郎只是夫妻恩断,那现在就是厌恶至极了。
她握着拳头,咬牙切齿道,“他想得美。我辛辛苦苦的养大的闺女凭什么让他占便宜?”
“你压压火。”陆时秋叹了口气,“大丫这孩子心软着你,你好声好气跟她说,她一定会听的。你别吵吵巴火的。回头再吓着孩子。”
木氏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头。
木氏被陆时秋这一通劝,心平气和出了屋。
陆时秋重新坐下看书,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后爹了吧?
1111哼了一声,说你最阴险还差不多。
陆时秋啧啧两声,没搭理它,继续翻书。
另一房间里,大丫正抱着自己坐在炕上,无助的哭泣。
她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好像被所有的亲人都舍弃了。
母亲,父亲,继父,妹妹……
她们没有一个人在意她。
她很茫然,她很伤心,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木氏走了进来,坐到炕沿,轻轻叹了口气,“大丫,你知道吗?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一直以为你很懂事。但是我今天才发现,你执拗起来,比谁都难说通。”
大丫抬起眼,弱弱地喊了声,“娘?”
白嫩的小脸挂着一串串泪珠,木氏瞧着心疼,但她真的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糊涂下去,她硬起心肠,继续劝,“大丫,你扪心自问想一想,从你记事起,你爹待你真的很好吗?比你继父还要好?”
哪怕陆时秋总跟她说,大丫念着亲爹的好没有错,但木氏就是不明白大丫为什么这么念着。
于大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吗?
他让她吃过几回细粮?吃过几回肉?给她做过一回新衣服吗?
没有,通通都没有。
大丫低着头,想了好半天,才弱弱道,“可是在阿奶骂我的时候,只有他安慰我,还会偷偷给我糖吃。”
木氏嗤笑起来,“你还是太天真了。”
大丫抬眼望去,她怎么天真了?
木氏抚了抚她的脑袋,“如果他真的对你好,就不会容许你阿奶骂你。”
那段日子,无论她怎么回忆,都没有甜蜜。
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在于婆子的日益挑唆下,他们夫妻关系愈发恶劣。
等她改嫁给陆时秋,她才知道,真正疼妻子和女儿的男人是怎么做的。
“娘改嫁给你继父,外面都说你是拖油瓶。我们立刻搬到县城。没有人再说你是拖油瓶,你才过上了真正的安稳日子。”木氏伸出一根手指,“你亲爹只是对你这么点点好。你就记在现在,可是把你养到大的,却是你继父。他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问你,他为何要对你这么好?”
大丫词穷了,她搅着手指低眉思考半天,才终于抬起头来,“继父待我好,我以后一定会孝敬他的。”
“可是你一直想着你亲父。你继父明面上不说,心里不可能不介意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木氏直直望着她。
大丫怔了怔,心里有一丝愧疚。原来继父会介意吗?
木氏揽她入怀,“这些就算了。你继父也没想要你回报他,可是他怕你受伤害。”
大丫身体僵了僵,抬眼看着木氏。
木氏把她两鬓的碎发揽到耳后,柔声安抚,“没有亲爹疼不要紧。你已经拥有足够多的爱了。娘疼你,继父疼你,你还有三个妹妹,拿你当亲姐姐。这世上的感情是不能强求的,哪怕是亲情也一样。”
大丫靠在木氏怀里,眼底已有泪花闪动。
又过了几日,三丫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徐会和大头。
徐会把东西全都搬来了,从马车上跳下来,叮嘱大头动作小心些,别把他的画作磕了碰了。
大头点头应是。
陆时秋亲自迎他进来,“你这是画完了?”
徐会乐滋滋邀请他一起欣赏画作。
这副渔民农作图画得非常传神。
不愧是大家作品,瞧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差别。
徐会把这幅收好,又打开一幅给他看。
这是大头之前画的那种初稿。大海图,里面隐藏着少女的画像。
“这幅画非常好,我打算献给女皇。他会喜欢的。”徐会笑眯眯道。
陆时秋没什么意见。
徐会又拿出一幅,这幅画跟前面所有都不相同,画的是一个人的上半身,传统老农形象,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皱纹密布,头发凌乱,衣衫褴褛。
陆时秋哪怕没学过画,也知道这副画绝称不上雅字。
从古至今,国画丹青只讲究一个雅字。
就算是写实,立意也得向上。
但这幅画一眼望去,就给人一种苍凉感。这老者就连发丝都代表着辛酸。
陆时秋怔然,“这是?”
徐会叹了口气,“这是大头画出来的。说实话,我也被震撼到了。”
他想了想,“这叫素描画。多年前,我曾师从女皇,从她那儿学得此画。但是一直没能学其精髓。没想到我教了大头,他很快就能掌握。我打算带他回京面见女皇。”
陆时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见……见女皇?
木氏推了下他的胳膊,陆时秋猛然回神,冲大头一笑,“那当然好。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徐会见他答应,看了眼大头。
大头抿了抿嘴,“可我想留在这里。”
陆时秋把他叫到身边,“为何?”
大头看了眼徐会,压低声音道,“我怕饿肚子。”
陆时秋一愣,哈哈大笑,“傻小子。”
大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陆时秋指着徐会的画作,“你知道刚刚那幅画能值多少钱吗?”
大头摇头。
陆时秋看向徐会。
徐会哪有不明白地,脸上有一丝裂痕,牛气轰轰道,“我的画市面上极少,要献给皇家的。千金难求。”
大头不明白。
陆时秋说的直白一点,“就是这幅画至少能卖一千两银子。”
千金难求是夸张,但是一千两银子应该值的。
大头惊讶到难以复加,“当真?”
徐会是个视功名如粪土的人,自然不会跟他说这些画的真正价钱。
大头问他画能卖到多少钱。徐会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没卖过。”
所以大头误以为他的画根本卖不出去。
现在听说这画能卖一千两,穷苦出身的大头已经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能学有所成,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大头猛然点头,“好。”
徐会可算听明白了,面前这要不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他都要骂一通了。画是高洁之物,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呢?
可惜他没法开口。因为这小子是个俗人,有钱勾着,他才会跟自己走。
陆进秋看着三丫,“那三丫呢?”
徐会摊了摊手,“如果你放心她跟我一块去,我当然可以顺便带上。”
顺便?这就是说他还是看不上三丫的资质。
三丫也不介意,“爹,我不去了吧。先生说他到了京城,会给我送些书。我一定会好好研习。”
陆时秋也不放心三丫跟去。
不是他不看好徐会,而是这人真不是会照顾孩子的人。
徐会在这边待了一日,就带着大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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