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花卿,那个独自困守在桃花园里,一心一意等着她的花卿,以一种她从未料想过的方式,一层一层地揭开时间的帷幕,从被深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她呆愣在那里,下颌的透明珠子失控般的一滴滴垂落下来,这下连暗室的天光都无法掩饰她的狼狈了。
病榻上的人先是惊愕,接着被一种搞砸了某件事的歉疚感莫名给治服了。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散去目光里的所有失落和阴霾,像从前那样伸手托着她的腮颊承接眼泪,轻柔地哄她:“怎么哭了呀,绯鲤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哭了哦。”sxynkj.ċöm
可是她越是如此,对面的姑娘哭得就越凶,仿佛遭受了六月飘雪般的委屈,抠着她指背的力道好像要跟她算总账似的。她有点无奈了,无数个怀疑,到底谁才是受了伤需要安抚的那个?
她想了好久,思考能让李靖梣如此失控的原因,挨个摸排例数,从为数不多的选项中。突然,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手下意识地捂住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试探,“你……哭什么?该不会,被废了吧?”
她知道李靖梣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登上皇位。但是想想她所面临的阻力,这个皇太女要想维持到老皇帝死的那一刻,似乎并不容易。
她目前能想到的对李靖梣最大的打击就是废储了,以她对权利的着魔程度,失去皇位,这姑娘说不定会疯,如今只窝在她跟前委屈巴巴地哭,还算是好的了。
李靖梣突然被问住,内心强烈的矛盾了一会儿,最终悄然收拾好情绪。不在意地揩干眼泪,顶着通红的眼核,抵着鼻子道:“你别多想,我没被废。”
“哦,那……那是……”因为什么?她没敢问出来,总感觉自己闯了大祸,悄悄把被子往上拉紧了点,盖到鼻子上面,只露出俩眼睛。
李靖梣偏不让,又给她拽到脖子下面,甚至露出了肩膀。冷气嗖嗖的从脖颈里钻进来,但其实室内的温度还可以,只是她做贼心虚罢了。
她想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憋了老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双杏眼像捕捉到了什么,轻微地抖了下睫毛。“哦?是吗?”有意引出她记忆停留的确切时间。
“我其实没想杀他,只想吓唬吓唬他,顺便出口恶气……”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都有点求饶了。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听到这时,李靖梣轻颤了下嘴唇,凑成一个果不其然、没有更坏的苦笑出来。心内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命运给她奇迹般地开了一扇窗,却恰好衔接到了她最不忍回顾的那一夜。
没头脑的刺杀,令人窒息的鲜血。放跑贼人回来后笨拙掩饰的云种,令人厌恶又非要靠近的男人。组成了那个兵荒马乱、心冷如霜的寒夜。
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气倒逼着灌入了胸口,她试着平静下来,试着告诉自己,那已经是过去了旧事了。她已经拥有了她们的未来,一味地沉迷于旧事,只会给自己添堵。
然而又怎么轻易忘却呢?那一夜是花卿给她的最后告别。她用宁为玉碎的方式点醒她,她们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她残留的那点念想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承认,在那一刻她的心被撕得粉碎。
恨不得冲上去捏死她,再反过来捏死自己。
但是骨子里的骄傲,使她不允许这么做。更不能容忍,被人这样欺骗、玩弄、作践,最后又毫不吝惜地抛弃。
所以,她赔上了接下来的四年,与她赌这口气。
如今想来,她当初何尝不是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幼稚鬼。
如果当时,她派云种追出去,追上受伤的花卿,是不是也能得到如今这个向她乖乖认错的岑杙?
可惜没有如果了。
那一晚,她的确把最珍爱的花卿弄丢了。往后许多年,她踏遍的千山万水,走过的无数小巷,都寂寞冷清的不像人间。
这也许就是年轻必然会付出的代价。
忍着内心想打人的冲动,李靖梣冷笑着质问她:“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的恶气出了吗?”
好似被戳到痛处,被子里的人鼓起腮帮子,气到蒙上脸,不想面对自己的失利。
“如果没有云种,我早就成功了。”
李靖梣怒极反笑,“如果没有云种,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还敢在这里犟嘴。”
见她不服气的样子,女皇还是没忍住逗她,凑近她的脸,“疼吗?你就是活该,连戒备森严的驸马府都敢硬闯,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她快气哭了,攥着拳头无力地捶了下床,“你到底是谁的人啊?为什么要帮着别人说话。我回自己家里去,算什么硬闯。”
说完,竟然真的委屈地掉起了眼泪,没办法,伤口还疼着呢,承载不了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就在最无助的时候,一个紧实的怀抱隔着被子将她抱住了。似乎嫌这样的力度不够,她又退掉鞋子,钻进了被子里,贴着肌肤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将温暖和踏实传递给她。
这舒服的触碰让花卿忍不住鼻子一酸,小声嘟囔,“进来做什么,不是隔岸观火吗?”
李靖梣拢了下压住的头发,小心地抵着她的鼻尖,生怕碰着边上的绷带,低声但坚定地说:“我当然是你的人,一直都是。”
沉默,心酸。不满渐渐消融,化成了无尽的依恋,“……以后还会是吗?”
“会,永远都是。我以玉瑞未来女皇的名义向你发誓,我们会在一起天长地久。花卿,原谅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在认真衡量考虑这件事的好坏。最终以两天头疼为代价,绽放出一个让皇太女终身难忘的灿烂笑容,“好呀,我原谅你了。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会陪你一直走到天长地久。”
李靖梣再次泪流满面。时光错过了二十年,她想,她终于迎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无论相不相信,花卿一直在她的花轿上坐着,从来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而活。
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心安,满足。乃至迫不及待了,咬着唇叮嘱她:“你要快快好起来,分享我的喜悦,不然我就白高兴了。”
“啊?”花卿有些不太明白。
女皇破涕而笑,点了她鼻子一下,“养伤啊,笨。”
花卿:“……”
她是疯了吗?喜怒无常,神经兮兮的。
半个月,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并不长,对病号就是度日如年了。可想而知,拆解前面绷带的时候,驸马国尉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了。这下,睡觉终于可以换姿势了,虽然趴着并不舒服,但总比一个姿势睡到死,要松快多了。而且大夫说,她可以下床走动了,只要不碰到后脑,不剧烈运动,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出大牢,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吧。
李靖梣试着朝她强灌过几次记忆,但都收效甚微,乃至她开始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呆在这个时间段太开心了,有点乐不思蜀。洪太医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被问的次数多了,竟然蹦出个“也许傻人有傻福”的稀烂解释。意识到失言,连忙结结巴巴的请罪。
其实,也没什么好治罪的。毕竟驸马的筋骨的确都是养好了的,嘴巴甚至比之前还能说,这些功劳女皇都看在眼里,也比较欣慰。但就是这个精神问题,非常让人头疼。你说她是个傻子,她看起来很正常,你说她正常,她有时候的行为就像个傻子。
比如这天,李靖梣带她出去散心,来到那条少有行人的古玩街,在拐角处找到那家古色古香的陶氏书斋。
望着头顶那张清新洗目的绿色竹匾,李靖梣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而这时,一直东张西望的岑驸马突然安静下来,挠着头道:“我怎么记得,之前好像来过这里。”
李靖梣以为她又在说胡话了,将她不安分手拿下来,牵着进了铺子里,向那戴着西洋镜的掌柜递上一张红色拜帖。那掌柜一边查看拜帖,一边往岑杙那边偷瞄,好像她脸上有什么似的。
他的古怪举动自然也引来女皇的好奇,不过,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和唐突别人的人。私底下悄悄摇岑杙的手,低声问她:“你认识他?”
谁知,岑杙这个二百五,转头直接跟掌柜对上眼,大声问:“掌柜的,你认识我吗?”
女皇扶着额,一脸尴尬。
那掌柜的也像被惊到了,一时不知她的企图,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结巴道:“哦,您,您说笑了,我当然不……不认识,两位贵客,里边请,我……我这就去叫我们东家。”
私底下却汗流浃背,这个新庄主,搞突袭也就罢了,怎么还弄了这么正式的一张拜帖,这不是折陶六爷的寿吗?
陶源很平静地看完了拜帖,将其轻轻地扔在了手边,继续和对面人下棋。
对面人穿着一身粗麻布的斩衰,一副孝子居丧的做派,但表情却并不悲戚,相反,眉目间散着一缕舒缓出世的闲情逸致。
“不拆开看看?错过了,可要后悔半生。”掷地有声地落下一子。
“我还是喜欢和你手谈。”陶源面色无波。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和我父亲一样,一辈子都在自欺欺人。”他悠然地摇着扇子,恣意地摆弄棋局,“明明想走仕途,偏要压抑自己的欲望,在归云钱庄里,碌碌无为,埋没半生。”
陶源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为归云钱庄效力,是多少人的梦想,谈何碌碌无为?何况,你父亲官至郡守,何来埋没一说。”
“的确是很多人的梦想,但却不是你们这一类人的。我父亲曾有过多次升迁的机会,若非无为,以他的才能早已入阁拜相。何况,若非碌碌无为,你干嘛还要日日来消遣我这个居丧的孝子,指着手谈帮你排解苦闷。”
陶源被戳到了痛处,撂子回击,“你是孝子吗?是嫌坊间的骂名还不够难听吗?”
江璘祺不以为然吹口气道:“俗人的骂名我为何要理会?何况,我父亲生性好洁,不开棺收敛,乃是对他的基本尊重。他既不能面对脏污,想必也不愿意让后人,见到他脏污的样子。我在外面把棺材打包的漂亮些,他在九泉之下便能住的舒心,说不定还会感激我呢!”
陶源听到这番谬论,只是惊叹,这位郡守公子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来发散自己的脾气,心里反而更添堵了。重重地按下一子。
“去吧,今上既然给你下拜帖,必然是抱着求贤若渴的心来的,自然不会再计较你从前的过往是非。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
“那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江家的败落已成定局,令尊已在归云钱庄给你买下一个身份,你要不要……”
“不了,我才没你们那么笨,宁愿捆着生不愿松快地死。我自有路,贤弟莫忧。朝堂才应该是你挥洒平生智的地方。而不是每日呆在归云钱庄里守着钱堆打转。”
李靖梣进了内室谈事情,岑杙便到外间书架前逛游。忽然在一扇书架前,停住脚步,左右看看无人,伸手抠住一本书,藏在腋下,快速地招手叫来掌柜,悄咪咪道:“掌柜的。”
那掌柜的余光就没离开过她,生怕她有个差遣自己又照顾不周。听见召唤,忙不迭地小跑过来,“庄主,有何吩咐?”
“什么庄?我不姓庄。”
那掌柜的呆了呆,随后快速捂着嘴,恍然大悟:“哦,小的懂,小的懂,保密,保密。”
岑杙怀疑他有读心术,“你咋知道我要保密呢?”
“啊?”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回答。
她已经完全误解了,按着他的肩,把腋窝里的书掏给她,“这本书给我包好,还有这本,这本,这本,也都给我包起来。但不要说是我买的,就说是店铺搞优惠,免费送的。我先把钱给你。”
掌柜的忙摆手,“不用不用了,客官想要什么尽管拿去,我们小店不收钱。”
“咋的,你们还真搞优惠啊?”岑杙一脸好奇。
“额,算是吧。”
“那感情好,那我必须多拿几本,照顾你们的生意,不然就是不给你们面子不是。”有便宜不占,就是傻子。岑杙热情的很,开始挨个书架搜刮,还叫上了居悠,一起搬书。
“不是我要买书,是他们有优惠。你赶紧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赶紧挑上两本。”岑杙大方道,居悠却摇了摇头。
“不会挑是吧,那我帮你。”
很快,就挑了满满一摞。那掌柜的一点也没露出心疼的样子,这使得岑杙愈发确信,他们店铺正在赠书,搜刮得更起劲了。
那掌柜的亲手帮她打包,好奇地托了托眼镜框,“庄……客官,您挑的书,貌似刚好都是本店热门的科考素材,感情您这是要……”他话还未说完,岑杙就一把捂住他胖胖的嘴,一惊一乍地,“嘘——保密。”
那掌柜云里雾里地瞅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眨了两下眼睛,庄主,真要打算赴京赶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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