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是吓了一跳,做了个向后仰的动作,笔上墨汁都溅在了纸上,连忙找布帕去擦拭。瞳孔中的惊吓尚未消褪,加之动作又大,连屏架都差点被她手肘捣下去,显而易见的手忙脚乱。www.sxynkj.ċöm
李靖梣没好气地挑视着她,“你慌什么?”
“我……我哪有慌。”匆忙背起袖子,似乎把什么书藏到后面去了。
李靖梣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慌你心虚什么?”
“我也没有心虚……”扭脸看着别处,不敢直视女皇的眼睛。
隔窗拧不到她的耳朵,李靖梣只好给了个“你等着”的眼神,快步地绕到屋前,推开门,撩开帘,听到一阵揉捏纸团的动静。她鼻子里冷哼一声,先坐下来,找个地方歇歇脚,“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岑杙早已毁尸灭迹完毕,此刻也从书案前起身。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不是累了?我给你揉揉肩。”
刚要抬脚,突然感觉腿比往日沉了许多,一低头,一张五官像被描红的小圆脸,磕在她的大腿上,跟抱大树一样捆住了她。
岑杙后脑勺一麻,搁往常她一定会认为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趁着自己身子虚,恶作剧般地缠上她了。今个也不知怎么的,头麻之后,一股非常熟悉的热流从心尖上滚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滚了过去,就像滑滑的滚珠一样,一起一伏,还带着咕嘟咕嘟的回音。
她感觉有点诡异,因为这个状况很难不联想到女子怀孕的脉象,喜脉啊!但怎么是走心的呢?
她摸了下自己的手脉,还好不是这样,心情逐渐安定下来。
但这个小孩子又不能撵走,她像长了吸盘一样,牢牢吸附在她的身上。岑杙和她对视多久,她就仰着脑袋多久,脖子也不嫌坠得慌。
手伸下去轻轻托了托她的后脑勺,给她减轻负担。拇指和中指竟然能搓到她两边的耳垂,这脸是有多小呢?岑杙忍不住好到爆棚的手感,从后面rua了rua她。
“抱抱~抱抱~”这白白嫩嫩的嗓音,把她的脊椎都叫酥软了。她犹豫了一下,腰像遇到某种不可抗的磁力般,弯了下来,将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娃娃,夹着胳膊抱了起来。
小娃娃非常地乖巧,一上来就准确卡到了她的腰间,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坐稳,轻车熟路地揽住她的脖子。岑杙似乎还没准备好,下巴后撤,稍微有点别扭,但很快她就适应了。
她嗅到一股很特别的奶香味,甚至凑上去闻了闻,鼻翼接触到她脸上柔嫩的肌肤,竟然愣了愣,想是并不讨厌,应该还很喜欢。喜欢到眼睛都红了。
李靖梣在旁边一直静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隐隐地期待着什么。终于,她朝自己走了过来,怀里抱着那个小汤圆,很无助地弹了两颗泪珠出来,把她小心地交到李靖梣的怀里。
“我知道,她不是师姐的孩子。”她倔强地搓了搓眼睛,嘴唇明明在抽动,却拼命忍着。
李靖梣假意不解地“嗯?”了声。
她弹掉眼角的冰渍,挤了个惨笑出来,“瞧,她和你长得有多像。”
话已经说得足够直白了,李靖梣如果心诚的话,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但她仍旧无动于衷,反而从鼻翼里拖出个长长的尾音,像是在憋什么大招。
“嗯——”
花卿快要崩溃了,她越不在意,就显得自己越可笑。
但毕竟当面哭是一件很丢脸的事,然后就硬挺着,眼睛鼻子都像描红了一样,活脱脱一个大版的小皇太女,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到。
“你倒是,倒是说句话啊!”花卿瞧她的样子,越来越崩溃。那些破碎的记忆,像冰棱一样不断刺激着她孱弱的神经。她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又没有完全想起来。只能东拼一下,西凑一下,强行用理智去填补。sxynkj.ċöm
她为什么会对喜脉有这样强烈的认知和恐惧,不是在恐惧自身,而是在恐惧李靖梣。
她似乎记得自己为什么被放逐在这里,又不完全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有一种强烈的失去感,好像即将要失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而李靖梣现在是她身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但这根浮木似乎也开始变得陌生。
天知道,她现在有多无助。也许,她只是想让对方哄哄自己。而不是,做一个有胆做没胆认的哑巴。
女皇又“嗯……”了一声,似乎有点犹豫。扫了卧室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她的“冷漠”终于扑灭了花卿心中的最后一团火。她绝望了,独自走回书桌旁,从后腰上拽出私藏的书,狠狠地摔在桌面上,拉开椅子坐上去,赌气似的在那儿翻看。
本来还想把桌边那一摞碍眼的信,统统拂下去,一转眼,看到拽着自己衣摆的小屁孩,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怕吓到她,没摔得下去手。
借着要弓腰的名义,把衣摆从那只小白爪中扯出来,把她拨到一边,从书柜的最深处,将全套的科考书籍全都搬出来,摞在桌面上,翻得哗啦啦响。
不装了。
老子要考状元。
这小屁孩子真黏人,不要以为陪你拉一回屎,咱们就是铁的友谊了。
如果不是看你长得像李靖梣,我才不会理你呢,更不会抱你。
欸,怎么还钻进来了,真不见外哈。
停停停,还没有桌子高,垫脚就能看着了?
抱你上来?想得美,你会写字吗?不会写,在这里充什么大头。
卧……去,你这小短腿攀岩倒是挺溜,就是能不能别抓我领子,裂了裂了!
行吧,我这里空着反正也是空着,多你一个不多,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还挺乖~不会是装的吧?
真的好乖~小肚子真软,我要不要逗她一下?
“爹爹,你的脑子被妖怪吃掉了吗?”小家伙认真地看着她。不顾她眼底的惊愕,小嘴像开了闸似的,叭叭叭地说起来。
“你要是脑子被吃掉了,火火的可以分你一半。”她举着一双小短手,抱着自己的头,很郑重地从自己丸子髻上摸了两下,像是托举了一个透明的“大西瓜”,小心地抱在怀里,示意岑杙低头。
岑杙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感受着她的小手,慢慢落在自己脑壳的重量,很真实,很温暖,很有力量。
不知为何,她流下了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好像在茫茫沙漠中,遇到了一个力量弱小的小妖怪,她说有办法带自己走出困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一刻,她情愿相信她有这种力量。
鼻子像被套上了弦那般疼,身后又传来一个试探的脚步声。
她匆忙抹了下眼泪,把蜡烛推得离自己远一些,远到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自然就看不见她的满脸狼狈。
李靖梣从后面拥住了她,长长的手臂延展开来,将两个心爱的人一起笼在了怀里。而绕到岑杙那边的手中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冰凉凉的,怪硌人的。
“这是神马?”带着鼻音的哑声,充满了不解。
“是什么你自己认不清吗?”
“这是镜子。”小皇太女邀功似的回答。
是的,女皇手里正握着一面明晃晃的铜镜,镜面被打磨得光彩照人,随着角度的变化,三个模糊的影子正在镜面里晃来晃去。
女皇把烛台拉得近一点,这样一来,影子就更加清晰了。三张表情各异的小白脸,出现在镜子中。那张最小的脸蛋还翘来翘去的试图抢镜。
“镜子,我知道是镜子,你拿镜子做什么,神经……”病。
她话还没说话,就被女皇托住下巴,逼她强行对着镜子。
“这是你,这是我,这是清浊。”
“???”
“你看看我俩,像不像?”女皇饶有趣味地贴着小皇太女的脸,让岑杙作出客观评价。
岑杙感觉胸口中了一箭,心里的白眼翻上了天,一点也不想说话。
见她不答,李靖梣也不以为忤,自顾自说道:“她的眉毛、鼻子像我,看,我们的眉尾上都有一对上扬的眉峰,又叫折尾翼。”
小皇太女被点到眉毛,学着女皇的样子,炫耀似的挑了挑,“是呐,这是会飞的小翅膀。”
岑杙气得闭上了眼睛,她早就观察过了,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小翅膀,根本不用细瞧。有翅膀了不起啊,真是会显摆!
李靖梣“嗤”的一声,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
“你再看看,她的眼睛、嘴巴像谁?”
岑杙有点不胜其扰,胸口憋闷,迫切地想离开这间屋子,让她们自我欣赏去。但是被女皇牢牢卡住脖子,压迫在椅子上。
“我们的清浊,长了一双肖似亲人的桃花眼,很奇怪哦,我可没有长这样的眼睛。”
岑杙听着这话怪怪的,记忆中女皇确实不是桃花眼,而是一对天工造物般的杏眼。涂家好像也不是。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几乎没有桃花眼的,除了她自己。
怔楞中,她脖子一阵麻痒,下意识地抠了抠耳朵。女皇的发丝贴的实在太近了,都没办法认真地看镜子。
这个小娃娃,确实是桃花眼。
虽然脸蛋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初具美人的形态,不出意外,将来肯定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
等等,她的嘴巴好像和自己也挺像的。
一个是巧合,两个也是巧合吗?
怎么这轮廓,也越看越像了呢?
她好像还叫过自己“爹爹”。
“爹”这个有味道的字,是怎么蹿到自己头上的呢?岑杙百思不得其解,可以肯定她是李靖梣的女儿没错,难道她也是我女儿?这也不对啊,她是怎么出来的呢?
可万一是对的,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李靖梣事先把“娘”的位置给抢了,她就只能当“爹”了?
岑杙在激烈的头脑风暴中沉默了,主动端着镜子,一会儿看看镜中的自己,一会看看旁边的小姑娘,有点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啊,我肯定在做梦!咝,疼,好疼~别那么使劲儿,你可真下得去手啊!”
李靖梣直起身来,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没想到只换来一句做梦,哪能不气。
“还是梦吗?”
“不,不是。”梦里肯定不会这么疼。
“我告诉你岑杙,你不要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之前怕打击你,没有跟你说实话。你丢了整整二十年的记忆。”
岑杙惊讶地看着她,“你……骗人的吧?如果我丢了二十年的记忆,那么我怎么不会变老?还有你,你也没变老啊!”
“信不信由你。你不是想考科举吗?那你考吧,等你考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有多么愚蠢,正在重复二十年前的老路。”
“……”
“清浊,过来,我们走,睡觉去。让她一个人温习吧!”
等到真的夜深人静,屋内的沙沙声,仍旧未停。而女皇并没有睡着,床帐外,是岑杙辛勤翻书的背影。
李靖梣挑起一条缝隙,就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想象着,二十年前,花卿就是这样,伏在案上,夜夜熬书,终于一点一点地熬成了岑杙。
这一刹那,她们之间的界限,似乎不那么分明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她心中的那份阻碍,化成一只扑火的飞蛾,落在了岑杙面前的灯罩上。她的花卿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换了个名字一步步走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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