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梣何等精明,立即捕捉到她的反常,只是隐而未发。两人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气氛古古怪怪的,但是谁也没开口打破沉默,一直静默地往皇宫驶去。
但越是静默,岑杙就越不安。
事情还要追溯到一个月前。
当岑杙告别李靖梣,又回到那个破烂的小院时,发现那一黑一白两名妇人仍躺在地上昏睡。为了还原出逃前的现场,不让人发现她出逃的事实,她着实是费了一番脑筋。
首先这绑手的绳子就不好系回去。当她醒来时,手脚已经是松开的状态,她不确定这绳子是不是陈同野给她解开的,当时也忘了问。万一是他给解开的,系回去不一定是原来的路数,铁定会露出破绽。万一不是他解开的,那就是这两个妇人给解开的,反倒好办了。她决定赌一把,是这两位妇人解开的。
毕竟自己当时处于被催眠的状态,再绑绳子无意义,而且她还是她们要挟李靖梣的人质,一直绑着万一手脚回不了血,她们也没法和玉瑞交代。而且她也相信樱柔,肯定不会让手下虐待她。www.sxynkj.ċöm
再有就是如何解释她们中了迷香这件事。
陈同野当时肯定和她们有所纠葛,这点是抵赖不掉的,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撇清自己和陈同野的关系。那怎么撇清呢?
还真是不好撇清,一般入室的话,最有可能的是劫财,可是这屋里实在没什么财可偷。
还有一个就是劫色,可是她们……欸?对了,劫色!她怎么事先没想到呢?
驸马国尉计上心来,把她们两个全都抱到炕上去,脱掉衣裳,弄乱土炕,伪造出一个惨不忍睹的劫色现场。这样一切都解决了,等她们第二天醒来,一看到自己衣衫凌乱,回忆起昨晚昏倒的经历,肯定第一时间会想到,是有歹人迷晕了她们,入室劫色。到时候自己就往地上一躺,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不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
给那黑妇人脱衣裳的时候,她心里还兀自得意,反正兵不厌诈么,是她们先无礼的,就不要怪她无义。
但是等到给那白面妇人解衣的时候,她的心内就砰砰地打起了鼓,暗忖,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两个人都是姑娘家,醒过来看到满身狼狈,很伤心难过怎么办?蓝阙的民风虽然相对玉瑞更开放些,但碰上这样的祸事,连男的都未必受得了。万一她们想不开自尽……
这也太缺损了……
岑杙刚才光顾着高兴了,现在越想越苦恼。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天天在床头对女儿讲的话,转眼就打自己的脸,似乎有些不太光明。
但她们毕竟没损失什么啊,一切都是伪造的,大不了回头道歉的时候态度诚恳些。而且她们现在是潜在的敌国人,她身兼着女皇复兴玉瑞的大任,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么……
就这么被两种对抗的情绪拉扯了一刻钟,也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岑杙的表情就很丧。
算了,还是另想办法吧!
就在这时,炕上传来当啷一声,
白面妇人的怀中忽然掉出一样东西,岑杙“咦”了一声,微微侧头,第一时间便被那绽着幽幽蓝光的璀璨星石吸引了。
愣了很久,她才伸手捡起那枚鹅卵形玉石,那是荧玉,盈手一握时,表面还散发着温润的暖。玉石里的纹路清晰可见,每一条交叉的光束,都好像行走了无数遍的幽径,熟悉得让人目光定格,呼吸颤抖。www.sxynkj.ċöm
她转顾床上被她剥的只剩小衣的白面妇人,记忆中翻涌出那个在桃花树下戴着玫瑰花冠亭亭玉立的小姑娘,那张望之可亲的雪样面庞常因她的一句话便着粉似的红透。
会是她吗?
竟是她吗?
岑杙难以遏制心里的震惊,手伸过去想要触碰一下她的脸,却又深怕惊醒的只是一场谬误。
缩回手来,继续打量她那冰雪似的娉婷身材,要么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呢,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她全身的肌肉曲线仍匀称的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和那张平凡朴素的民妇脸极不相符。而裸在外的皮肤从脖颈以下光滑白腻,全无一丝瑕疵余肉。整体观感,不比女皇差多少,是另一种含羞待放的美。这……是樱柔吗?
岑杙跟做贼似的,屏住了呼吸,身体呈跪姿撑在她的身体上方,一只手伸到她的脖颈下面,想把她托抱起来。她记得她曾说过,自己背上有一处火莲纹身,是蓝阙王族的标志,她当时还想看来着,但是她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再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想确定她背后有没有这处纹身,如果有的话,那定是樱柔无疑了。
然而这时,院门突然被当啷当啷的推响了,那两扇年久失修的木门晃起来跟一辆叮了咣啷的马车似的,忒也惊人。岑杙本就是做贼心虚,精神高度集中在窃窥玉体上面,这动静一出来,就跟有人在她耳边敲响了一面大锣镲似的,吓得她魂都掉了,手脚一软,直接就趴在了人身上。
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那白姐一下被她压醒了,条件反射地就来推她。岑杙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那张脸就跟在热锅上滚过一圈似的,腾腾的冒火,恨不得直接顺着那炕上的地洞钻进去,这下完了,假的可别被人当成真的了。
她这边慌得六神无主,那白姐也手忙脚乱,气喘得明显不正常,匆忙拿衣服掩护自己。这时那推门声被一个粗声粗气的喊声取代,“人在家吗?我是坊长,接到四邻举报,你们家大半夜的进进出出,扰的街坊四邻不得安宁!让当家的出来解释一下。”
两人就保持了这么一个上下相对的姿势安静听了几秒钟。岑杙脑子一热,竟然就这么顺着杆子下来了,“我去开门。”
匆忙下炕往外走去。
一打开院门,看到三个壮汉举着火把站在门口,为首的一个应该就是坊长了,“你看着有点面生啊,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这家的?”
岑杙道:“我是这家的当家的。真是不好意思扰了邻里的安宁,这是一点孝敬,还望坊长替我跟四邻们表个歉意。”她把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银锭子塞他手里。
谁知这坊长挺负责任的,拿到银子后,并没有退走,而是和同伙硬挤开门,一面往里闯,一面“吴大姐,吴大姐”的唤人。岑杙暗忖,糟了,那玄姐还一片凌乱地昏迷在床上,这要是被他们发现,可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正想阻拦,谁知白姐披着一件单衣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的发髻松散垂在身后,衣带松垮,眉眼惺忪,一眼就能看出是刚刚起身的样子。对那坊长道:“周坊长,您来找我大姐是有什么事儿吗?”
那坊长看到她出来,目光才缓和了一下,“是白姐啊!您没出什么事儿吧?”
白姐一脸茫然,“会出什么事儿?”
另有一人指着岑杙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白姐点了点头,“认识,这是我当家的,今天刚从外地干活回来,顺道过来看看我。”
岑杙那颗吊在嗓子眼的心脏忽的落回了肚子里,偷偷抹了把冷汗,暗忖好险,这个人比自己还会编,真是对她刮目相看。
“哦,原来如此。今晚我听打更的说,有人顺着墙根爬到你家里去了,我看你们姐妹两个是妇道人家,也没个男人在,生怕你们家招了贼,所以特地过来看看。既然当家的回来了,那没事了,那我们就放心走了。”
岑杙暗忖,这位坊长真是个热心人,借故敲门让当家的出来,其实是为了试探玄姐家有没有进贼。这种深更半夜急人之难的行为,就算被扰了清净,心里也是温暖的。
“对了,吴大姐在家吗?我还想同她说点事儿。”刚要走,那坊长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警觉地调过头来,转身往屋里去。
岑杙有点措手不及,心道这下完了,这位周坊长负责任过头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又起了疑心,竟要再三确认了才走。
白姐一边跟他进屋,一边从容答道:“大姐下午就出去了,去了我姑奶奶家。周坊长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来。您看这屋子里窄,也没个下脚的地方。”
“哦,行,那我明天再来。”
周坊长一边说着,一边转着眼珠,在屋子里横扫竖扫,大概是确实没看到什么反常之处,才彻底打消了忧虑,态度也变得温和起来。
离开的时候,周坊长身边那个汉子关心地问白姐:“吴大姐怎么突然去姑奶奶家?是不是姑奶奶出了啥事儿?”
另外一个汉子捅了捅他的腰道:“你少说两句,咋这么憨呢,没看到小两口脸都通红吗?人家夫妻小别胜新婚,吴大姐这么善解人意的人,不得腾出屋子给人家那哈……”他抛出一个暧昧的眼神,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
岑杙就想给他们一棒槌:你们可真能脑补。
周坊长吭了两声:“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如果有事情的话,可以去坊长房找我。”
“多谢,周坊长,你们慢走。”
送走了那群人,气氛重又尴尬起来。岑杙的元神在躯壳里张牙舞爪,表面却装得十分镇定,问白姐:“玄姐这么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白姐从容地掀开门后的那顶水缸,赫然看到玄姐正蜷坐在水缸里,半截身子浸泡在水中,仍旧沉迷未醒。岑杙暗忖,陈同野说的真没错,中原的迷魂香真是催眠的老祖宗。
为了缓和气氛,她讪笑了一下,“你还挺机灵的,想出这么个法子!佩服佩服!”
白姐没有理她,兀自整理着衣衫。
气氛顿时又尬得能搓出油。岑杙赶紧到窗户旁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这时,白姐大概是穿好了衣服,冷冷地对她道:“关窗!”
“哦。”岑杙下意识地就听从了,仔仔细细地关好窗,又磨叽了一会儿,才被迫无奈地回过头来,面对惨淡的现实。
结果桌旁没见着人,一扭头,炕上坐着一个人影,像只猫似的静悄悄地斜视着她。
“哎哟,我的妈呀!”岑杙吓得倒退一步,差点又把窗户顶开,还好腰被窗台拦着了。
“你……你啥时候去这边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吓死我了!”
“你自己心里头有鬼,还赖别人?”
岑杙不说话了,觉得这白姐挺伶牙俐齿的。
重新回忆了一遍事发过程,越来越觉得哪里不对,她试探着问:“白姐,你什么时候醒的?”
白姐淡定道:“你回来的时候我便醒了。”
岑杙:“……”
好家伙,感情这人全程都在装睡,看着她像个黑熊似的瞎忙一场。实在太过分了!
“那你怎么不出声啊?这样会吓死人的好不好!”岑杙捂着心口,反倒埋怨起来。
白姐冷笑一声:“我想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爬上爬下,动手动脚,还脱……”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她自觉闭了口,下意识地护了护自己的衣襟。隐在黑暗里的脸,看不大清楚表情,但可以想见,一定是对登徒子的鄙弃,语气也不是很舒服。
岑杙的脸腾的一下红烧起来,像只被戳穿谎言的狐狸,就想打个地洞钻出去。
她心虚道:“这么说,你都瞧见了?那我告诉你,这一切我都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释。”
白姐“嗯”了声,洗耳恭听着,“那你解释吧?如果编的合理,我可以视情况选择要不要信。”
“……”什么叫编啊?不带这么戳人肺管子的。
岑杙打了一阵腹稿,刚要张口,对方却先声夺人道:“你是去见了你家女皇,又偷偷跑回来的吧?”
“……”
岑杙被抢了白,暗忖,这真的是樱柔吗?坦白讲,那隐在暗处的剪影和她真有些像,但她拿起腔来,还真是让人应接不暇,好像还没来得及张口,她就把自己的花花肠子给看清了。
这股不饶人的气势,倒是和李靖梣有点像。
“是,不是,虽然,但是,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她既然肯放你回来,说明还是有一定的诚意的。我心里领她这个情。”
岑杙:“……”
你好像误会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把截秋抱出来吧!”
岑杙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截秋就是缸里的玄姐,“她名字是叫吴截秋吗?她没易容吧?”
“没有,她在建康潜伏很久了。”
岑杙暗忖,难怪那坊长这么热心,看起来和吴姐很熟的样子,一看就是老街坊了。
这年头,连当个卧底都这么敬业。
岑杙好不容易把她抱出来,弄回炕上,为了表明清白,丧着脸帮吴姐擦干身体,又把她的衣服重新穿好。正所谓脱衣容易穿衣难,这吴姐就是个大号的清浊,穿起衣服来那可真是把她累了个半死,完了躺在那里喘粗气翻白眼,有点怀疑人生,这可真是黑屋里干活,瞎忙一场,何苦来哉?
岑杙累得气喘吁吁道:“怎么你闻了迷魂香就能这么早的醒来?她就不行?”
白姐道:“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荧玉对世间所有毒素,确实有镇定的效果。”
岑杙本来已经累了,听她说起荧玉,马上又精神了。
“这么说,你承认这块荧玉是你的咯?”
“……”
不待她答,岑杙就笑起来,“樱柔,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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