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闻声转过脸来，那双瞳珠微藏、神气内敛的丹凤眼，一别经年，仍如初见时那样摄人心魄。
“时间久了，你也会做的。”
她微微上翘的眼尾含着一点迎客的笑，已是岑杙见过的最大程度的热情了。
平常人四五十岁已经开始担忧相貌的年纪，于她就像树上的年轮又增加了微不足道的几轮，非但没有趋近死亡，反而更加枝华叶茂。
岑杙啧啧惊叹：“欸，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夫人好像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年轻了呢？你说神不神奇？”
她象征性地掸了掸素衣上的灰尘，“你也没什么变化，还是伶牙俐齿。”
岑杙忍不住想笑。因为天生没有这样的忧虑，所以听到旁人对她外貌的夸赞，她也不会有特别的感触。但是无动于衷又显得很怪异，只得被动地回以必要的寒暄。这可能就是长寿带来的唯一坏处吧。
“夫人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才让向暝专门守候的吗？”
“是啊！”江后就着向暝打来的水洗了手，主动地问：“你们吃早饭了吗？我有带的糕点。”
说这话时，她的笑容已经完全绽开，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靖梣腿边的小人。
粉嫩雪白的一团，裹在淡黄色的小斗篷里。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像过水的黑葡萄似的，绽着尚未被俗世沾染过的灼灼亮光，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李靖梣把她拎到身前来，摘下她的小斗篷帽子，露出髻上的两只怯怯的小蝴蝶。
温柔道：“清浊，这就是你一直想见的太太奶奶，快见过太太奶奶。”
小皇太女紧紧攥着女皇的裙摆不肯松手，似乎有点怕生。但终究抵挡不住神仙奶奶的诱惑，仰头好奇地盯着这漂亮的奶奶，不知是不是盯得太入神了，等她近到跟前时，小家伙的下巴不知不觉仰到了天上，身子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好地上有一层洒落的泥灰土，不透气的小斗篷贴地时溅起一片灰色的尘雾。
就像崩了个屁似的。这见面礼……岑杙实在没眼看了。
李靖梣也有些措手不及，刚想扶她起来，前面的人已经伸出手，将小胳膊架起来，抱在了怀里，顺手把弄脏的斗篷剥下来递给李靖梣。这下直接和神仙奶奶面对了面，什么礼节都省了。
“你叫清浊吗？”
“嗯。”小脑袋一点，倒是适应挺快。
“还有别的名字吗？”
“有。”
“哦？”
“爹爹叫我火火。”一板一眼的，格外认真。
“火火是什么意思？”
“嗯，火火就是从火堆里捡回来的，冬天可以暖手手，秋天可以暖脚脚。”
岑杙闻言噗嗤一声，没想到她把自己冬天在被窝里哄她睡觉的词儿都给记住了。丝毫不为自己这番误导感到羞愧。
“……”
李靖梣听不下去了，“她的真名叫李州炏。双火炏，寓意炽盛显赫。”
“哦，怪不得。”丹红的唇角微微上扬，扭头意味深长地盯着那雪白汤圆，颇为认真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从水里捡回来的？”
“？？？”清浊懵懵地看着她，又看看岑杙，好像在反应哪个才是真的。
李靖梣：“……”怎么有种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错觉？
当清圆提着满满的水壶出来招待她们时，岑杙恍惚有一种不真实感，她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故友仍旧健在，没病没灾，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她快步地迎上去，那张爬满皱纹的脸见到她时一如既往地挂上明灿的笑容，“等你们好一会儿了，快来吃点心吧！”她们彼此诉说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在温煦阳光中，品尝她亲手焙制的桃花酥，这真正是神仙岛的生活啊。
要是这房子没这么破败就更好了。
“都怪那些水贼哟，你说他们抢东西就好了嘛，干嘛要放火烧屋呢？幸亏我们发现得及时，不然整座山都要被烧光了。”
“那损失大不大呢？”岑杙问了一句废话，她在来的路上就粗略估算了一下损失，就她所见，除了房子以外，树林也被烧了一大片，幸而周围开辟出了一条防火带，才没有让整座缺月岛化为灰烬。
“那些身外之物毁了也便毁了，只是这院子，是夫人很久以前同家人一起常住的，有很多当年故旧生活的痕迹，这些损失都是无法衡量的。”清圆叹了口气，“夫人虽面上不说，但我晓得她心里不好受，她自己亲自砌墙修整，也是想把所有东西恢复原位。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呢！”
即便修好了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岑杙听了不免难过，她自己就是一个恋旧的人，很多东西用久了便不舍得扔。这间小院起码落成三百年了，期间经历的风风雨雨，积累的情感回忆，岂是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
谁知夫人却看得很开，于是就有了前头的那句话。
岑杙想想也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哪得事事都圆满？也许缺憾才是人生常态。
只是私心里，她仍希望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
李靖梣做不到这样风轻云淡。她是务实派，和向暝了解了岛上受损情况后，立即连发两道敕旨，要求当地府衙连同云宫湖巡检司派兵清剿水贼，刻不容缓。岑杙都能想象到，巡检司衙门接到女皇敕旨时，那种突然间泰山压顶、不知所措的震愕。估计他们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女皇此刻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号施令。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数。
岑杙、江后、清圆相约在墙边刮腻子，听到破屋里传来逐渐激烈的拍桌、怒斥声，几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动作，一齐扭头，往屋里投去同情的目光。藻鉴是代替景阳县令被训的那一个，据说，他赶去传旨的时候，那位不知大祸将至的县太爷正在某个戏园子里左拥右抱地狎戏子呢！这可把女皇给气着了，也就是那县太爷没在跟前，否则依李靖梣的脾气，真能当场砍了他。
“娘亲要打板子了！”小皇太女这只小布谷鸟在预报女皇喜怒方面已经有了相当深的造诣。
果然，下一刻屋里就传来雷厉的吼声，“你去传旨，立即把他帽子摘了，即日押解回京！”
清圆啧声叹叹，隔着墙踮脚道：“我带了一些降火的茶叶，待会儿你可别忘了给她泡着喝。”
岑杙在墙对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圆奶奶大可放心，她平常不这样的，今个火气的确大了一点，也不单是为着这个事。”
“还有别的事吗？”清圆热心肠地问。
岑杙又挖了一块泥浆，均匀涂抹在墙上，边忙边道：“有的，因为她妹妹的事，这一路上她都郁郁寡欢的。我们来此其实主要也是为了这个事。”她便将李靖樨的状况悉数告知。
清圆听完看了江后一眼，叹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岑杙道：“我们想先忙完夫人的事再说！”
这也是李靖梣的意思。她晓得江后不会无缘无故地暗示她们过来，一定是有事情，非要她们来一趟不可。作为后世之君，李靖梣一向把江后为先当做自己的义务，即便没有李氏皇族那个代代相传的口头契约，她也会心甘情愿这样做。
江后了然道：“其实我叫你们来主要为着两件事，一是这伙水贼占据云宫湖这个水运枢纽，有可能会威胁到两广等地税银入京，需要早做防范。”
这点岑杙其实已经猜到了，水路被占还是其次，当地府衙麻木不仁、养虎为患的态度，才真是寒了李靖梣的心，所以她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第二件，我想将归云钱庄交给你来打理。”
岑杙闻言吃了一惊，手上动作停滞，不能确信似的直直地盯着江后。
“交给我打理？”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江后贯彻始终的淡然表情显示她并没有在开玩笑，甚至做了必要的解释：“上一任白副庄主年前刚刚过世，我一直在寻找能够接替他的人。思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首先，你精通商道，一定会将归云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其次，归云钱庄自创建以来，一直都有另一个身份，便是玉瑞朝的第二国库。这个秘密只有历任庄主和合法继位的国君才知晓。如果将来玉瑞遇到危难，你有驸马国尉的身份作掩护，可以直接调用钱庄里的银两救难，而不必再通过我，也更方便些。”
她把白腻子恰到好处地涂抹在墙上，就像一位技艺娴熟的画师，在井井有条的描摹自己的作业，手到处无一处不均匀，无一处不妥帖。
“不过有个前提，你的身份要对归云山庄以外的人严格保密，包括枕边人也是。”
岑杙原本跃跃欲试的念头，因为最后一句话直接被泼了冷水。
“为什么不能让枕边人知道？她不是国君吗？”
“很简单，归云钱庄作为第二国库的功能，原则上只在玉瑞危难时应急启用，一旦被她知晓你的身份，这第二国库和第一国库也没什么区别了。得来的太容易，往往不会被珍惜。永远不要低估这份巨额财富对每位国君的诱惑力。懂得克制的还好，遇到没有节制的，会不知不觉视你为私有。如果你对她予取予求，那么归云钱庄就起不到第二国库的救急作用，如果你拒绝她，你们就会产生很多不必要的矛盾。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严格守住身份，只在背后当一个神秘的保护人。”
岑杙懂了，这是为了防止一些骄奢淫逸的君主把归云钱庄当成私家财库给提前豁豁了。但是作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如果皇帝问你要钱，你又不可能不给，最好的办法就是偷偷把自己藏起来，让他找不到你。
“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提议，要不要接受这份差使，还是要由你自己来决定。”
岑杙沉默了一会儿，“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私心里她很想抓住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但理智提醒她，归云钱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钱庄，它是一个隐藏着无数秘密的金钱帝国，它的脉络几乎深入到了玉瑞的各个角落。她自己就曾经和归云钱庄做过交易，晓得里面的水有多深。要想掌控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庞大组织，并维持它的正常运转，需要耗费的精力并不比一个中枢宰相少。www.sxynkj.ċöm
她并不确定自己在照顾女儿之余，还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差事中。这和她当初决心要寸步不离陪伴女儿长大的意愿相违背。更遑论还要瞒着李靖梣。
江后似乎看破了什么，淡淡道：“其实你不必把它想象的有多难，以你的能力，最多半年便能适应。等掌控全局以后，一年只需要出一两次面，听取下面人的汇报，其余时间自会有人帮着你料理。”
她说得倒是轻松，但岑杙不得不将这位老祖宗四百岁的年龄经验考虑在内，得出一个身为凡人并不乐观的结果。
“其实由由夫人亲自出面掌管钱庄，不是更合适吗？”
江后没有正面回答，“我说过了，由你掌管会更方便。如果你现在不能做决定，我可以给你半年的时间考虑。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岑杙忧心忡忡。
这时，李靖梣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带了一丝尴尬的笑容。
江后正审视着刚刚刮好的平滑白墙，上面不小心被小皇太女拍了个小手印。清浊似乎知道自己做了件小坏事，低头看看白白的小手，躲在太太奶奶怀里一声不吭。
她忽然提议：“靖梣，岑杙，你们也都过来，在这墙上按个手印。”
清圆一听，乐得脸上都是笑褶子，“对对对，大家都来墙上按个手印，等墙干了，手印就留在上面了。多有纪念意义啊！”
岑杙觉得这个提议极好，赶紧提着泥桶从墙外面转过来。牵过李靖梣的手，走到墙边儿，在小皇太女的小爪印边上，郑重地按下各自的掌印。
三个巴掌就像三只白鸽一样，在墙上欢快地飞了起来。三个人看看彼此的杰作，像完成了某种特别的仪式似的，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也许两三百年后，所有人都已经故去，三人的掌印却还在。告诉后人她们曾经来过。
“建纯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李靖梣郑重地在旁边刻下日期，回头看着江后，从她的淡淡的笑容里看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随着她脸上的温暖光线，静悄悄地流动，那一刻，有一种叫血缘的关系，忽然拉近了她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她突然非常非常地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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