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廙只是怕事有不全,完全不想给陛下留个心狠手辣的印象,断然拒绝道:“很不必!某只——诶诶……”
可惜张戴没有耐心等他说完,一夹马腹,跑出老远了。
眼睁睁的看着张戴的亲兵飞速越过自己,追着主将跑远,王廙狠狠地哼一声,胯下坐骑跟着一起喷个响鼻。
拨马回尚书台的路上,王廙已经盘算好了:
张戴这厮实在毛躁,定然不堪大用!待今夜成事之后,自己一定要推情商更高、关系更好的原太子右卫率、现羽林校尉掌握陛下的兵权!
等王廙回到尚书台,将颁旨的过程大略跟黄让说清,以为陛下所图已经成了大半儿的黄让这才长吁一口气,倒腾着小碎步往回赶。
从尚书台到后宫,是必须得从前宫走的,而前宫与后宫只有一个宫门。
急着给孙钊回禀,黄让一路急行,手中昏黄的灯笼限制了他的视线,让他没有注意到后宫角门背风处,有三个内侍隐在宫门阴影里,看着他独自一人急匆匆去了尚书台,不过多久又独自一人急匆匆的赶回陛下的寝宫。
等黄让彻底走远,一个声音苍老的小内侍低声求道:“小耶耶,要不……咱们还是先回了大耶耶吧……”
另外一个也央道:“太冷了,咱……咱憋不住了啊……回吧。”
被他们哀求的人踌躇两步走出宫门的阴影,滚了狐狸毛的兜帽里露出了个巴掌大的小脸,在不甚清明的宫灯照耀下,显得异常唇红齿白。
这位明显年岁不过十五的“小耶耶”,是孙瑾身边最得用的中常侍齐令的族侄。因着这层关系,虽然他入宫不过三年却已经做到了黄门令,周围内宦亲近的叫他“小耶耶”,巴结不上的也得尊称一句“小齐中令”。
今天是青州这地界多少年不遇一回的大雪,更是发生了广固建成后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南城门因为有个比丘讲经晚关了。
虎贲中郎将张辇派人来问太上皇意思的时候,孙瑾刚要就寝。
释善遇的师叔道安都被他一直供养在宫里,师侄的佛法还能比师叔精深么?
孙瑾知道张辇顾忌什么,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邀名”的比丘。
不过,看在道安的面子上,孙瑾也没下令严惩释善遇,只淡淡吩咐齐令:“派人去请他回城。”
比丘进了城,城门就关了。道安和张辇的面子都给全了。一件让广固茶余饭后多了件谈资的事情而已。
这不过是太上皇的一句口谕,不需要走前朝,派小黄门直接去传就行了。
深知太上皇如何笃信佛法的中常侍齐令,觉得这是桩能让族侄在太上皇面前刷个好感度的“巧宗儿”,便派小齐中令跑这一趟。sxynkj.ċöm
这也不是小齐中令第一次受命出宫办差。
事情看起来很简单,除了传太上皇那七个字的口谕是主要差事外,于小齐中令本人更重要的目的,是仔细问问城外这桩“佛家佳话”的细致过程,添油加醋后给太上皇当睡前“佛教小故事”学一遍。
如何遣词造句,好好的给崇信佛教的太上皇拍个香喷喷的马屁,小齐中令还没出皇宫门儿就都想好了。sxynkj.ċöm
可这样简单的一件差事,就坏在这七个字的口谕里有个“请”字!
小齐中官带着两个手下,顶风踏雪的出了南城门,将太上皇的口谕一传达,那比丘竟然敢蹬鼻子上脸,执意坐在满是雪泥的地上给那些臭不可闻的贱民讲经,拒不回城!
从好言相劝,到疾言厉色;从软求到呵斥……除了武力所有手段都无果。
这几年来万事顺遂的小齐中令,几乎想一刀捅了释善遇!
可因孙瑾随口一个请字,谁也不敢妄动释善遇,已经把渎职风险转移出去了的城门校尉便劝小齐先回宫里问问太上皇的意思,再做打算。
无计可施的小齐中令也不能一直不回去交差,便只能揣着忐忑的小心思往回走。
到了后宫门口,他也没想出能脱了族叔责罚的借口,正踌躇间便看见了陛下身边的黄让匆匆往返。
小齐盯着吞噬了黄让背影的黑暗陷入了沉思,身后两个少了重要物件儿,裤裆里要结冰了的老中官继续哀求道:“都是那比丘不识好歹,小耶耶别怕,大耶耶那么疼你,肯定不会罚……”
“闭嘴!”小齐狠狠地瞪了身后人一眼,终于拿定主意,快步回了太上皇的寝宫。
齐令听了小齐说那比丘竟敢抗旨,小齐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抬手就要给他个大耳光,还是顾忌吵到寝殿里已经安置了的太上皇,只能恨恨收回手。
私心里,小齐比怕陛下还怕这个族叔,吓得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将刚才所见告诉了他:“侄儿想着,那边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们走了尚书台下了明旨,保不齐稍晚那比丘就要被那边派人扭送回城了……”
“跪这!”齐令甩开他,先罚他跪着,然后悄声去太上皇门外听了听。
里面寂静无声,齐令觉得太上皇已经睡下,小齐明早缴旨也勉强说得过去,便回了侧殿,派两个心腹黄门出去查探。
先去尚书台问清楚,那边下的什么旨意。
如果确定是申斥那比丘的,一个回来报信儿,一个还要跟着去南城门外看看情况。万一陛下的人公事公办,适当的时候还能用太上皇口谕救那比丘一命。
当然,齐令也不是什么喜好救人一命的大善人,他救释善遇纯粹是为了太上皇的喜好考虑。
两个小黄门到了尚书台大门口,打听值守的侍卫才将是谁去送了陛下什么旨意、去了哪里的时候,听见侍卫说竟然是尚书令王廙亲自去宣旨,并未用值守的令官传旨,只模糊的知道是紧急军令,唬了年长的黄门瞬间额头见汗!
他撒丫子就往回赶,跟着他的小内侍不知道他怎么怕成这样,只着急忙慌的跟着往回跑,一不小心在光滑的宫道上摔了个狗啃屎。
齐令听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下意识与跪在殿门外的族侄对视一眼,叔侄二人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不……不能够吧……”
小齐毕竟没经过事儿,哭腔和音量都没憋住,公鸭似的声音传入寝殿内。心中还在做取舍的齐令来不及捂他的嘴,果然听见殿内太上皇问:“什么事?”
听太上皇声音不似被吵醒的,齐令恶狠狠的瞪了小齐一眼,一扭身却是脸色如常的快步到寝殿门口,柔声禀告:“回太上皇,是齐黄门令回来了。”
“哼哼,释善遇不肯进城?算了,随他去吧。”孙瑾当了三十年皇帝,释善遇这一套他见得太多了。
比如当年全塘多次拒绝先帝征辟,不就拿先帝刷了个四国名士的名头出来。彼时先帝不是那么需要用全塘,就任他在野,后来孙瑾需要用他,全塘还不是得乖乖出山?
“是。”齐令知道太上皇这是要南门赶紧关了,让释善遇在城外自生自灭的意思,身子得了指使下意识要去安排,脚下却又因为刚才打听到的消息踌躇了几分。
他跟在太上皇身边十多年,太清楚太上皇近几年的身体情况,如果那边今夜的举动真如他所想,那么……他要不要提早为齐氏另寻出路。
齐令的踌躇,让他的行动变得异常迟缓。
在齐令看不见的寝殿内,因身子骨每况愈下日渐难以入眠,正端坐龙榻之上默念心经安神的孙瑾,垂眸看着齐令被殿外宫灯拉长的身影落在殿门上,久久不曾离开,便问:“还有什么事?”
殿门口的齐令一个激灵,殿门上的人影大幅度的摇晃了一下,片刻后才道:“臣有要事密奏。”
孙瑾看向孙钊寝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进来。”
齐令向孙瑾打“怀疑孙钊要兵僭夺权”的小报告的时候,在张戴家的全塘和全塘家的萦芯都收到了顾毗派顾氏亲兵送来的消息:
释善遇果然拒了太上皇回城的口谕!
萦芯和张戴都舒了一口气。
萦芯这边只让顾氏亲兵给顾毗带话:“适才事态紧急忘了告诉叔叔,我家还有个叫阿善的小奴也跟那女奴一起被毕九抓了,若是叔叔在城外遇见了,帮我救护一二。”便又躺回阿甜腿上,晃悠着小脚丫美滋滋的期待后续发展。
张戴却跟皮鼓着了火似的催全塘:“如此,该让某出城了吧?”
“不急!须得等太上皇再派人去才行,张将军与那人前后脚到了南门才是正好!”全塘为啥这么紧急的时候还得端坐张戴家,就是为了按住这个急脾气。
“嗨呀!”张戴生怕那一伙奸细跑了,急的一个挥拳,继续在地上来回转悠。随着他的举动,一身全铠哗啦哗啦的响。
很快就到了子时,东边的天际已经依稀能够看见乌云的尽头有星子闪烁。
两颊都多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的小齐中令,通红着两眼,一边咬牙切齿的吞咽着鼻血和鼻涕的混合物,一边坐着马车出了皇宫角门,再次往南城门去传太上皇命南门关闭,任那比丘自生自灭的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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