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死了一个。”
“是挖坑埋了还是放火烧了?”
“待会儿还要死人,先不管那么多,丢到一边去,等上头发了话再说。”
每当姜棠听到这样的对话,便用石黛在八仙桌上画一笔。短短一个下午,竟写了两个正字。
换言之,郊外隔开疫病的营地里,已经死了十个人!这般发展下去,整个营地的人死光光,也用不了几天!壹趣妏敩
不,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得找应硕商量如何应对。
于是,她头戴笠帽,口鼻绑上白布条,急匆匆的出了帐子。
一整天没出来,她趁机环顾四周,营地多出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帐篷,每个帐篷都有人进进出出,或是背着药箱的大夫,或是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或是忙里忙外的士兵。远处一方高地,挖了一个大坑,新挖出的黄土堆得老高,士兵们抬着病死的人喊着“一二三丢”的口号,连人带白布一并丢进了坑里。坑边放了几个装有白色纸钱的铜盆,士兵们胡乱地抓了几把撒进坑里,风一刮,白色圆纸钱漫天飞舞,凄凉又瘆人。
日头西斜,掉光了树叶的大树,伸着光秃秃的枝干,数不清的雄鹰栖息在树枝上,盯着那一方开始腐烂的人尸,伺机而动。远处的密林,一双双绿眸发亮的眼睛,也等着去抢食。
姜棠生出一种恶心感,忙捂着嘴跑进了应硕住的那一间帐。
“姜棠,你咋来了?”磨墨的朱益群,扭着头,关切地问。
李赫躺在罗汉床上鼾声震天,生死关头还能睡得这么踏实,心真大!
应侍郎则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满了从书上撕下来的纸,左手按着金黄色龙纹纸,右手提笔蘸墨。
姜棠一眼瞧出应硕在写皱折,便默不吭声地坐在床边的圆杌子上,手扶双膝,低声喘气。她用眼尾的余光撇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的脊背挺得很直,聚精会神地提笔写字,将心中的感悟与计策逐一列出,给她以踏实睿智又可靠之感。她生出难以名状的信赖感,越发依恋起他的正气凛然与沉稳。
帐内渐渐暗了下来,朱益群点起一盏白烛,转头看姜棠仍是托腮岿然不动地冥思苦想,便不好打扰,继续磨墨。
戌时二刻,应硕停笔,合上写好的奏折,递给朱益群道:“你叫裴千户帮忙呈送这封奏折,务必让皇上看到。”
朱益群颔首,双手捧着奏折,出了帐。
姜棠沉吟片刻,问:“应侍郎,您写了些什么?”
“你把这些纸上的字看完,就懂了。”
姜棠坐到烛下,收起所有纸张放在手里,逐张看过去。
王师入燕之始,凡民间出痘者,移之四十里外,防传染也。
饥民就食多聚京师,故令增设各厂煮糜救饥。今四方失业之民,因此而来者愈众,反致流离道路,有转徙沟壑之虞。
大疫,人鬼错杂。薄暮人屏不行。贸易者多得纸钱,置水投之,有声则钱,无声则纸。甚至白日成阵,墙上及屋脊行走,揶揄居人。每夜则痛哭咆哮,闻有声而逐有影。
史书上寥寥数字勾画出发生疫病的恐怖景象,尸体横陈,残存病气,活人怕染疫,故不敢收尸。姜棠看得毛骨悚然,但也有一些字句写出了防疫之法:一是染了疫病的人,移到城外,集中诊治,防止传染给其他人;二是历朝历代染疫病者,除了天花,其他疫病多是缺吃少穿导致的,应广设粥厂,家家户户发肉票,凡衣衫单薄者,免费送御寒冬衣,吃饱穿暖,勤沐浴,勤通风,犹如养兵千日,待疫病来袭,便是用兵一时;三是已经染了疫病死了的人,无人收尸,被飞禽猛兽吃下肚,忒惨绝人寰,理应焚烧后再掩埋;四是疫病非三天两头能消灭的,要照着上面那些方法井井有条的实施下去,就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全是好蛋,自然苍蝇就跑了,疫病也有被百姓们赶跑的那一天。待日后疫病卷土重来时,有了先例,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把这些法子集结起来写成奏折,让皇帝下令百官联手对付疫病,自然是好。可是,姜棠还有其他的顾虑,不吐不快,“应侍郎,据我所知,今日暴毙的人多是咱们刑部大牢关押的犯人和教织布的女师傅们,哪怕皇上跟文武百官晓得如何治疫,可咱们刑部更应该早点安排防治疫病的措施,免得一传十十传百叫犯人们全染了疫病。”
“姜棠,你考虑得很周到。”应硕满意地点头,“早在我来这儿之前,我便吩咐徐主事,凡是发现发烧起红疹子的人,不论犯人衙役还是女师傅,一律送到这边来隔开。剩下的那些犯人,按照每隔一间牢房单独关一人的法子重新安排坐牢的地方,绝不能出现一间牢房关押两人及两人以上的事。还有,犯人们吃食要保证一日三餐按时给,得加荤菜,还要带他们每两天沐浴和沐头一次。每天早晚,打开牢房的所有窗子和门通风,阴暗潮湿的地方撒生石灰等。”
吃得好,住得好,人干净,疫病怎会治不了?
姜棠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赞道:“应侍郎,您真是计出万全。”
“鸡……吃鸡……”
李赫翻了个身,伸出手脚在罗汉床上摆了大字型,上嘴皮和下嘴皮连碰数下,嘴角流下了哈喇子。
他做梦在吃鸡呢!
姜棠捂嘴偷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李赫,让他自个儿看看自己的囧样。
这时,朱益群拂帐进来,拱手回话:“应侍郎,奏折已交到裴千户手上。”
“他没骂人?”姜棠有点不信裴甲龙那暴躁性子会乖乖替刑部办事。
朱益群回道:“起初,裴千户听说是奏折,有点不乐意交上去,说是怕上面写了锦衣卫的坏话。我拍着胸脯保证没有半句坏话,他才不情不愿地收了,说会转交的。”
“这么说,裴千户不识字?”
看裴甲龙说话粗鲁的莽夫样,不识字也是正常。可锦衣卫听命于皇帝,大字不识一个,还能被委以重任,当五品千户?
“那我没问。”
“你们说啥呢?”李赫顶着蓬乱的头发,揉着眼睛半坐起来,兀地大叫:“哎呀,我咋一觉睡到天黑了?”
“昨晚你没睡好,闲着无事多睡会儿,不碍的。”朱益群宽慰道。
下午时间长,李赫有吃零嘴的习惯,今儿睡了一下午,醒来就饿得头晕眼花,便问:“还没送饭来?”
“没。”朱益群回话。
李赫摸着干瘪的肚子,抱怨道:“午饭是午时送的,这晚饭都到一更天了,还不送来?再晚下去,就不能叫晚饭,直接叫宵夜算了。”
“今儿营地多了许多人,要弄那么多人的饭菜,从洗菜切菜到炒好,没一个时辰弄不出来。更别说那么多人吃饭,一甑饭不够吃,两甑饭又得多费时间。咱们坐着就有得吃,多等会儿又怎么了?你要不愿等,早就该听我的话,去当伙夫,当时就能吃得饱饱的。”姜棠反驳道。
李赫面露怯色,“外头全是病死的,我当伙夫走来走去,可别肚子没填饱,先去见阎王爷了。”
果不其然,辰正时,士兵们来送饭,一个劲地道歉:“四位大人,没想到傍晚又来了二十个染了疫病的,出锅的饭菜,被那些饿死鬼似的犯人全抢光了,洗菜现炒,淘米现焖,这才弄到这么晚。还有那个裴千户,嚷着说嘴里淡出鸟来,非要吃什么卤牛肉,咱不给他做,他就胡搅蛮缠,做他的五斤卤牛肉再切好送过去,又多费了半个时辰。”
“五斤卤牛肉切片,能装四五盘,他一个人吃得下?”李赫扒拉了两口饭,顿觉得碗里的烧鸡不香了。
“反正全给送到锦衣卫的帐里,还送了一坛酒,到底是他一个人吃,还是其他人也一起吃,咱们就不晓得了。”sxynkj.ċöm
李赫咽下嘴里的饭菜,满含怨气道:“你们也真是的,做了那么多卤牛肉,也不晓得给我们切几块!难道他想吃,我们这些人就不想吃?”
嘴巴伶俐的士兵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多什么嘴,两头都没讨好!他含糊地应下,打好了四人的饭菜,便和其他人一起开溜了。
姜棠望着桌上摆的菜肴,除了红烧鱼、醋溜白菜、葱爆羊肉三道下饭菜外,每人一只烤乳鸽、两个四喜丸子和一盅玉竹百合鹌鹑蛋汤,很是丰盛。
李赫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烤乳鸽,极不满意地埋怨:“一个锦衣卫千户有五斤卤牛肉吃,还有一坛酒喝,咱们这儿还有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呢!凭啥伙夫们捧着锦衣卫,不对我们刑部一视同仁?”
应硕、朱益群和姜棠无一人接话,津津有味地吃饭。
李赫沉浸在怨气里无法自拔,“咱们住小帐,他们住大帐;咱们是伙夫给什么吃什么,他们想吃什么就跟下馆子似的去点;咱们不能在营地里随处走动,他们拿着绣春刀到处耀武扬威!大家都是替皇上卖命,就锦衣卫格外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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