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新历915年的第二个月份。
阿派勒战区,当大量无法搬迁的城市基础设施被破坏、大量市民和农民惊慌失措地逃走转移后,这里就陷入了一片片“不连续的”死城氛围。
而那些勉强还在运转、平民勉强还在生存的城区和集镇,也被交战双方呈犬牙交错之势互相占领。最初还是利底亚总体在南、雅努斯总体在北的态势,而现在,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一条直线或稍缓的曲线,可以把双方按照对峙的边界分成两侧了。
当然,他们都称被对方占领的区域为“敌占区”。
赫治威尔小城,位于原阿派勒郡城东南方向约40公里区域,因赫治威尔河在此有一段较长的直流而得名。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是郡城的东南门户,亦分布有不少具备战略意义的高地,由于赫治威尔河将其一分为二,“敌占区”与“敌占区”以河为界,又相对显得泾渭分明。
此时还不到下午六时,天空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就迫不及待地遮走了最后一缕暮色,河堤旁的公路上,损坏的瓦斯喷枪和生锈的钢卷逐渐融成了一堆看不清的昏暗事物。
一辆被炸得只剩壳子的卡车残骸后箱上,满是油污的手套握住了黢黑的栏杆。
“香烟。”
“最后两根,头儿。”
靠坐在箱体地上的利底亚年轻士兵站起身,摸出两根皱巴巴的纸筒子,给自己的长官分去一根,又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裂片迷彩钢盔戴好。
对方划燃一根火柴,点上猛吸一口后,将身上的水壶摘下,扔了过去。
士兵道谢接过,“咕噜”一口,喉结蠕动,长出口气。
“什么路子,竟然弄到了矿泉水?”
“埃维昂公司的商场卖品,这玩意喝上两口可比你那根香烟值钱得多。”
“真他妈的甜啊.”
年轻士兵又是“咕咚”仰头,看着对方逐渐眯起的眼神,讪讪一笑,还了过去。
且不说这年头,连和平时期的水源中就存在各种危险的病原体,如今水厂和污水处理站是重点军事打击目标,任何水源想要入口前都值得怀疑。
比起那些煮沸后加入氯化消毒剂的浑水,这简直就是一泓甘冽无比、让人全身毛孔张开的清泉。
“都说前线与后方真正的分界线,是最后一座完好的剧院、有干净旅馆的镇子、有真正意义上的饭店的村庄,以及可以买到香烟的杂货铺我觉得得加一条:可以彻底扔掉这些该死的消毒水的时候.”
士官拧紧壶盖,将香烟狠狠吸到烫手指的地方,扔在地上踩灭,又将望远镜举了起来,先看河边,再看对岸。
河岸两侧的平民的生活区域,早已全部内撤1-2公里,在这里张望四周,近处只有各种被炸毁的遮蔽所、加油站和工厂废墟,以及时不时映入眼帘的相距数百米一小撮的友方士兵。
而原本几个重要码头的水域入口,被一大团生了锈的鱼雷堵在了一起,它们上下浮动漂流着,像是什么恐怖民俗传说中的怪物口器。
“咚!——咚!——咚!——”
下一刻,耳旁响起了钢琴灰暗而沉重的柱式和弦。
从两个c小三和弦,到f小三和弦,再到降E大调属七和弦…以相同的音型模仿了四句,艰难爬升又下落,然后化为高音区一片双音经过句,迂回下落,似轻而惆怅的叹息。
其实,弹得有些塌,也不是很整齐。
不过效果是出来了。
循着方位来辨认,是从河对面发出的,但音感上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按理说,在此情景下这应该十分意外。
但两名士兵却好像有些见怪不怪了似的,缓缓从报废卡车上跳了下来。
他们朝着河堤上面走了十来米,侧身坐在了一捆搁置报废的钢卷后面,继续循着音乐放出的方向张望过去。sxynkj.ċöm
钢琴又踏出庄严行进的步伐,一串奇异而紧迫的下行三连音飞速而至,带出几声远关系大调上的重击,又坍塌为一片片清冷的琶音音群。
极其炫技,又极富悲剧气质的华彩。
“今天这什么曲子?”士官在出声询问。
“《c小调合唱幻想曲》,北大陆作曲家范宁写的。”回答他的不是身旁的人,而是微型收音机里,附近一位友军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
“第四天了,他们连能弹钢琴的都找来了,我们这边连吹号的都凑不齐。”身旁的年轻士兵嘟囔了一句。
“.但我们也能听清,这就很神奇。”另一处河堤挖的战壕内,头上顶着草堆的狙击手一动不动地笔直趴着,并不是回应上句,而是自言自语。
瞄准镜中是朦朦胧胧的半露天舞台,艺术家们舞动的衣衫依稀可见,几盏更明亮的灯杆之下,还能看到堆着最近刚拆下来的、在高温下扭曲变形的门窗框架。
自从这里两军对峙起来后,平民被反复强调,必须后撤1-2公里才能保证安全,而此处.赫治威尔宽约五百米,那座教堂与河的距离则不到三百米,也许尝试起来,能存在不小的命中率。
但这位狙击手的手指完全都没放在扳机上。
目前,他不想,而最开始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也不敢。
因为那个在台上指挥的人,现在基本没有人不认识他.
也没有人会认为,几把狙击步枪的威慑力会大过一队轰炸机
这狙击手只是在把枪当望远镜用而已。
华彩独奏结束,大提琴奏出曲折迂回的“探询动机”,钢琴以劝慰和安抚的温暖色彩作答,质朴而温情的“欢乐主题”,以新生事物的姿态逐渐酝酿而出。
从长笛与钢琴二重奏,到木管三重奏,再到弦乐四重奏,经过充分的变形与探讨后,音乐力度逐渐增强,迎来乐队全奏的高光时刻。
弦乐不整齐,高音不是很准,而且,铜管老是冒泡
但精气神还不错。
勉强可以形容为“光芒四射的赞颂之声响彻江河”吧
在暴风雨般的激烈抗争、温柔的沉醉行板、以及铿锵激昂的军队进行曲过后,混合着求索与犹豫心境的“探询动机”重现,而钢琴以减七和弦当头重击,一组从低到高呼啸而过的快速琶音,带来无穷动气质的C大调背景音流。
“愉悦,又可爱!”“愉悦,又可爱!”
女性悠扬的歌声飘出,男士以深沉的回应作答。
“我们生活的和音听起来,令人愉悦又可爱;
美感一旦焕发,花朵就永远绽放!
和平与欢乐比翼双飞,就像波浪的此消彼长;
一切残酷和敌对的,都变成了崇高的喜悦!”
“真的是合唱曲,真的有不少人唱歌。”狙击手镜头下,依稀看到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几人从侧面上了台。
“听着不错。”侦察机上的驾驶员按照巡逻规定,在临近河岸180米后将转向杆一扭,飞行轨迹改为平行线,再度低空飞行几公里后,又折了回去。
“今天玩得挺花啊。弹琴的、唱歌的,乐队也在.”
河堤另外数十处,蹲在铁丝网下方的士兵索性把头靠在了粗木头杆子上。
闲暇的士兵如此,而那些轮值站岗或巡逻的人,虽然身体动作未有懈怠,但注意力全部都在对岸那一撮昏暗的光源上。
更靠里的平民生活区,做工干活的人手中的动作也放慢了下来。
每个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已经超过一周了。
河对岸的“敌占区”,那座音乐厅,它依托教堂搭起来花了四天,然后又演出了四天。
每次都是晚上六点开始,时间也不长,1-3首曲目,半个小时左右结束。
起初,这件事情极大地挑动了众人敏感的神经,从侦查员层层上报到了最高层。
因为那天河对岸漂来了一艘飞空艇,然后数十位官方有知者从里面走了出来,后来又知道其中高位阶的至少有三个,邃晓者至少有两个
即便存在“不得干涉世俗战争”的条例,这帮人压到阵前,任凭谁也不敢大气喘一口。
又不敢去主动问询,于是只能一天到晚远远盯着他们在做什么。
修碉堡?还是挖地下工事?
后来逐渐发现,好像修的是个音乐厅
利底亚的军方高层也咨询了灵隐戒律会的人,牧师们表示虽然不知道对面在干什么,但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做法害人”,唯一有点神秘因素作用的只是有个可以扩大音场的祭坛
这个问题得到心安的答复后,接下来的担忧又接踵而来。
不会是借机传教劝降,或者试图用什么内容扰乱军心吧?
阿派勒地区是个杂居地区,雅努斯人和利底亚人占据了五成和三成的人口,还有另外近十个种族,以往对于这一区域的传教问题,同属讨论组的两家正神教会的态度是比较“和稀泥”的,但现在如果是这么大张旗鼓的施以影响,那不得不请求牧师们出面交涉一番了。
不过一连三天,他们发现对方根本不唱宗教体裁,上演的基本都是一些本格主义或浪漫主义早期风格的小曲,要么就是连标题都没有的纯器乐,要么就是一些著名歌剧的选段
倒是还挺符合利底亚人保守的音乐审美的。
而且这几天,新的被俘的几个雅努斯士兵口中也说,对面真的只是在建音乐厅用来演出和教学,因为多一点人听也不额外费钱,所以不介意“敌占区”的人搭着一起听,平民也需要消遣。
还有,他们还表示那位来自中立国的罗伊小姐到时候应该也要在利底亚磋商建院的,不用额外花钱,通过考察即可,说不定就建到河对面来了,如果你们能一直占着的话m.sxynkj.ċöm
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你们别急,打你们的,双方都不要有心理负担。
对了,这些话是从“主教师傅”口里听来的。
于是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听完了音乐会,晚上黑灯瞎火的,两军也懒得再动手试探了,要么休息,要么回后方生产.如此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四五点,先行试探的战机和枪炮声才陆陆续续响起,双方又正常打了起来,留下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毁坏物件的明火,直到下一个晚上六点.
“当音乐主宰了奇幻魔术,并说出神妙的言语;
伟大荣耀就现身出场,黑夜与风暴变为光明!
外界的和平与内心的幸福,统领着幸运的人;
然而艺术的春天,让两者都放出光彩!”
《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再现部已经到了欲要飞向自由国度的时刻,经历开篇的苦难斗争与彷徨沉思后,愉悦又带有慰藉的三重唱,引领合唱团“腾”地的一下齐身站起。
“这阵仗比白天对射还热闹”狙击手在瞄准镜中看见有些人打开了一坨黑漆漆的,疑似手中乐谱本的东西。
“伟大进入了心灵,就绽放出美与新生;
一旦灵魂出场,总有精神的合唱发声响应!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全人类!”
在钢琴与乐队的集体强奏中,在六位歌唱家的领唱下,终于爆发出了乐曲最后辉煌如织的大合唱。
“有没有一种可能。”
“通过精神的放松享受,让我军产生懈怠厌战情绪?”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把手枪丢在一边,在泥巴里刨了个坑,皱眉趴在地上,用火柴捂着阅读一本兰格语和霍夫曼语对照的歌词文本。
“不对啊,如果这是无差别攻击,他们的军队岂不是懈怠心理更严重?.”
“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
钢琴出现热烈的三连低音和欢快旋律,人声呼喊穿插,与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接连迸现。
织体有些乱,但音量很强,拉至满载。
漆黑如墨的辽阔大地上,已经有数万人在“互不知晓其他”的情况下鼓掌了。
合唱在璀璨的光团上悬停,又被定音鼓的滚奏带回尘世,以一声爆裂的强奏落下帷幕。
“bravo!”这些雅努斯人和提欧莱恩人一样,都学着南国歌剧文化带起的风潮喝彩。
演出结束,有身体情况不太好的歌唱者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台子上,也有人笃定站立接受听众喝彩。
退下的乐手们接受着阶梯边的军人分发的猪肉与水果罐头,而弹钢琴的年轻小伙子仓促地行了个礼,拎起旁边的工兵修理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位神职人员登台,开始扯开嗓子喊起来。
“现在继续接受乐器申领,有需要的往左边的警戒线走!”
“器乐年龄必须在4-16岁中间!声乐上延到24岁!必须有合法户籍,全家实名登记,不得重复申领!”
“目前接受申领的器乐种类为小提琴、长笛、小号、吉他、口琴和打击乐小件组六种,费用统一为3个便士!声乐为1个便士,提供教材!每天晚7-8点为入门公开课时间,声乐每天开课,器乐轮流开课,礼拜日休息!”
“另外,一个重要通告,一个重要通告,一个重要通告!”
神职人员连续重复三次。
“拉瓦锡主教将从明天清晨八点起,坐镇赫治威尔教堂告解室,亲自为各位民众办告解圣事,时限两天,请大家互相转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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