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是刮风的季节，从昨天黄昏起，京城就开始狂风大作黄土遮天蔽日，一宿的狂风不断，刮得房震瓦颤门窗嗡嗡作响，简直就像神话剧中的妖怪施妖术，兴风作浪天昏地暗般地令人心悸。
老疙瘩今天起了个大早。他要到总公司进行最后摊牌，怀里揣着从大嘴那里借来的两千八百元。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他就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了。
从春节尾巴的神秘失踪到神秘嫁人，他就像被流弹击中受伤的鸟，悲愤地梳理着自己带血的羽毛，人比黄花瘦，整个躯体轮廓缩水般的抽了一个号码。但已即成事实无可挽回，也就认命。用大嘴的话，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竟成了人家的新娘，说不伤心难过那是兔子打针自我安慰，这就像辛苦了一年的农民眼看丰收在即，一个不留神一夜之间竟叫人家收割了，那心情那滋味简直剜心地痛！
还有面子问题，一大老爷们那面子简直像被人活活塞进□□里了。但总不能为此一头撞死吧？不想撞死，生活就要继续，暂时还忘不掉，那么就给他放一边。
好在他办调动的事终于有了眉目，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也算给他被伤害的心灵上一点小慰藉。
这事两年前就有所运作，他通过大嘴的关系准备去一家新组建的汽车出租公司。当时他就去找领导，领导一口回绝，说他忘恩负义，说他白眼狼，说公司那么信任他，把他从一个装卸工培养成一名司机，得花多少银子、占用了多少工作日？还没为公司效力说走就拍拍屁股走了？良心叫狗吃了？不放！
事情就一拖再拖。最后，老疙瘩急了，就见天晚上跑到领导家软磨硬泡，搅得领导一家不得休息。
过了年老疙瘩接着找头头，头儿没了辙，说走也行，得交1800元驾校培训费外加1000元学车误工费。老疙瘩一下傻了眼，从上班以来他没攒下一个蹦子——月月工资月月光，连饭都还是蹭家里的呢，如今努出血来也掏不出这款银子呐。
老疙瘩很郁闷，昨晚他找到大嘴。大嘴说蚊子过生日，当是多大点事呀，不就两千八百块钱么，先从他这拿好啦。大嘴从柜里点出2800元，说：给丫的，这点烂钱一个月就捞回来了。那派头，就像小时数洋画一样简单。
自己为什么横着心的要去开出租车？这还在于大嘴对他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八十年代初始一个“猫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于是，最先富起来的职业是什么？全国人民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出租汽车司机！其次是个体户；再次国企采购员。
那时北京的“的士”在当时来讲是世界一流的——车水马龙的街头，一码超豪华——奔驰、尼桑、皇冠、公爵、蓝鸟……头顶“小黄帽子”的“DAXI”川流不息。而这些豪华出租司机们也是公职里最让人艳羡的工作，他们占尽天时地利，拉客跑里程退于其次，光那明里暗里的灰色收入就赚个钵满盆盈。出租司机们管这叫“捞黑T”。
大嘴的老爹是人大教授；老妈是国家档案馆高级馆员，他有两个哥哥，大哥是某研究所副研究员；二哥在美国留学。可谓满门书香了。俗话说，皇帝惜长子；百姓疼老么。偏偏这个三公子小征，真令魏老夫妇白疼一场，魏老夫妇虽喜欢这老儿子，但读起书来却稀松二五眼。为这，老夫子常戳着他脑门半嗔半詈：这哪儿像我的儿子？没出息的东西，真乃朽木不可雕也！大嘴满不以为然。心说：念书管蛋用？您二老倒喝了一辈子墨水，越喝越穷，到头来家里趁个最值钱的电视还是黑白的，愣告黑白的好，没软X射线。真会吃宽心丸。
而如今大嘴在家里说话中气十足，因为他这些年赚的钱让魏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看看吧：魏家现在除了书是陈货外，一应家电全是现代的：彩电、冰箱、录像机、洗衣机……一水东洋货。大嘴还专门买了辆铃木小50，给老爸上班骑。一次，魏老先生一得意门生登门造访。门生看罢老先生的家，羡赞道：没承想老师的家还满现代呀！魏征在一旁嘴一撇，说不看谁挣的！
他给客人上了根万宝路，满脸不屑：“呣们老爷子有那本事？堂堂一大教授，每月才二十五张（二百五十圆）顶屁用！说句扫兴的，还不够我抽烟的呢。”
门生听罢目瞪口呆。魏老先生也大窘，却无言以对。这解放初时，一级教授工资还三百四十圆呢，现如今什么都看涨，而教授却象处理品一样大跌价——每月二百五。何况现在钱又不值钱。
“唉，这年头，发神经，可谓九斤老太！”老教授常常为之喟叹不已郁闷至极，“这真是做导弹的不如倒鸡蛋的，脑体倒挂呀！”我们满腹经纶的老教授受到了读书不用功的儿子的鄙视与挑战。
老疙瘩下班闲得没事的时候，常坐着着大嘴的车陪他出去拉活兜风，也是为了过过开豪华轿车的瘾，就帮他开，让大嘴在一旁眯着。这开轿车就是跟开卡车不一样，风驰电掣好不风光。于是开出租就成了老疙瘩的一个梦。这个梦还从一件小事上爆发起来的：m.sxynkj.ċöm
有天晚上，大嘴找到老疙瘩，说明天能不能帮他出趟车。原来他这几天正为一对“大老美”夫妇开包车，明天去长城。可他手头正有一桩大买卖，脱不开身，让他替他跑一趟。明天正好星期天，反正老疙瘩也休息，可他从来还没单独开车拉过活，这能成？大嘴说没事，只当玩趟长城。他就答应了。
第二天，大嘴给美利坚人挂电话通了气，老疙瘩便按指定地点接这对美国人去长城。到了长城脚下，那美帝女人漫不经心地掏出三十圆外汇券递给他。他莫名其妙，没敢接。当他确实从那女人生硬的中国话里明白这是给他的午餐费时，着实令他好一阵心动过速，接钱的手有点抖。三十圆外汇券，按当时的黑市价顶他半个月工资！这上哪说？一顿饭钱！
老疙瘩回来跟大嘴一说，大嘴却不屑地掐着港腔说：“毛毛雨啦！”接着大嘴跟他侃起开出租“捞黑T”的事，诸如拉老外到琉璃厂、外汇商店买东西提成之类。
大嘴给他讲了个实例：说他在“茂隆商店”认识个卖地毯的哥们儿，哥们儿说：“帮帮忙，给推销推销。”中国地毯是大受外宾青睐的商品，可大多数外宾人生地不熟，俩眼一抹黑不知从哪里买。而他摇唇鼓舌，总能从他拉的外宾中每月推销出几块，每块三千圆。每次，他拉着外宾前往，鞍前马后殷勤备至地为外宾付款提货。外宾当然给他的是外汇券，而他付款时给的是人民币，回手外汇券在黑市上以1比1.7挑出去，每块地毯光外汇券兑换就赚两千块，再加上商店暗中提成30％，就是九百，这样一块地毯经他手就能捞他小三千块钱。而老外一高兴还会甩给他一些小费。一次，一位加拿大外宾看好货后，交给他一万五千块外汇券，让他代劳买五块。乐得他昏了头，忙去银行取款，由于车速过快，一头差点没顶在警察的指挥墩上。警察大怒，罚款五十圆！他轻松地掏出一张大票，（一百圆）调侃地说，让您受惊，得，交个朋友，别找了。
大嘴说为什么让他代他出趟车？就是河北的一家药材公司给他送来一笔提成费，八千圆。那是他在一个月前拉一位做药材生意的港商，急需购进一批枸杞子等中药。那年代没有互联网，港商人生地疏俩眼一抹黑没头苍蝇似的所获不爽。大嘴有本名片册，那些考究的名片上是他平时搜集起来的。按着名片可能的敲了几个电话，还真找到了一家药材公司说他有货。便拉着港商驱车前往河北，事情敲定。港商大喜过望，这个港人跑了一个多月都没抓着货，而一个小小的司机，像拾根草棍一样容易地把事办了，使他这个做遍东南亚药材买卖的港商喟叹不如，谓之：真乃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呀。而且来回跑买卖的汽车里程费港商全掏。
乖乖，原来这开的士这么大门道！捞外快的钱比跑里程挣的钱还要海的多，不开出租车岂不冤死？
今天风显然小了许多，但天还是浑黄蒙蒙的，马路上不时掀起的旋风，将垃圾袋掀起来像鸟一样在半空中飞翔。
老疙瘩骑车临到胡同口时，见在那座大门前，围着十几个街坊路人等交头接耳指点比划的并啧啧叹息。门前有一滩血迹。大门上的大铁门倒了一扇趴在地上，另一扇扭曲在门框上。洞开的大门口被彩条编织布暂时遮挡了起来。上前一打听，原来昨天晚上有一对小恋人在大门洞里依着大门谈情说爱，不想大风把大铁门刮倒了一扇，重重的大铁门将这对恋人砸在下面。据说幸亏男孩在上垫着铁门，女孩才幸免活命仅受些擦伤，但男孩死了，脑袋都压变了形。女孩骇声呼救，路人发现才救了起来。
老疙瘩记得在他们家在搬来之前，这个大门早就存在了，里面好像是个大仓库，平时总是关着门的，只白天时有进出车辆时才打开一下。
大铁门被风刮倒的原因是合页轴由于常年开合，其交接处已经磨损得很细了，就在昨天的晚上十点左右，兴是再经不住这次狂烈西北风的拍打，合页轴就从细处断裂开来，大门訇然倒下，竟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老疙瘩听罢感到也很悲凉的，不会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吧？
这座大门座北面南，上有遮沿，门洞又很深，所以即挡风又遮雨，是恋人晚上幽会的好地方，当然只能是一对恋人。大门洞是徐家到尾巴家的必经之路，尾巴如在徐家玩得很晚的时候，老疙瘩都要送她回家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开始说起了悄悄话，这种悄悄话在他送尾巴回家的时候，就在大门洞里说起来的。这真是一个绝佳的地方。这条胡同人口稠密往来人多，晚上又有路灯，安全度较高，也就是说不容易受到坏人袭击，但由于大门洞深的原因，铁门处是那昏黄路灯照射不到的死角，来回的路人由于在明处不会注意暗处门洞里的人。这在如蜂巢般的都市里，能找到这么一方即有安全度又有私密度，即避风又遮雨的地方实属不易。
最早的时候他和尾巴在这里说悄悄话只是手拉着手，再长大一点他们学会了拥抱，再后来他们在这里学会了亲吻。他和他的尾巴在这个门洞里甜蜜了多少个夜晚，数不清了。
后来他们发现又有一对恋人常在这里幽会，于是两对恋人经常撞车，晚来的便冲那对恋人笑笑赶紧避开。明天吧，今天很遗憾，他没能够亲到他的尾巴。明天，尾巴就会催她的涛哥早点去，去晚了又会被那对恋人占上了。于是他和尾巴就会早早吃饭，天一黑就去了。再后来两对恋人找到些规律。也是，好地方不能独享，于是基本形成一三五；二四六岔开来。两对恋人从没相互说过话，但老疙瘩依稀记得，那个男孩高高大大，那个女孩小巧依依。后来他曾跟尾巴玩笑时说过，这个大门洞，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也是我们爱情故事里的一个小景点，老的时候，可以让我们子孙来瞻仰参观。
可是就在昨天，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在相互拥抱的甜蜜中，竟演绎出一场什么样的惊心动魄惨烈的生死恋绝唱呢？这让老疙瘩不由打个冷战。
拐了个弯来到宋爷家，宋爷正在拆炉子。现在四月底了，炉子是应该拆了。老疙瘩忙上前让宋爷歇着，他拆就行了。老疙瘩说：不是让您甭管，我抽空来弄么？那么大岁数再摔着。宋爷说没事，能弄。
很快把炉子拆好，烟囱码在一起。他看了看时间，嘱咐宋爷，别动它，下午等他回来再收拾好。宋爷喔了声。老疙瘩这些日子光忙着跑他的调动工作的事，好些日子没来宋爷家了。尾巴在的时候，他来宋爷家跟到自家一样，他跟尾巴一起玩大的，宋爷家俨然自己家，宋爷家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
现在尾巴离开他了，嫁人了，已经不是他的“尾巴”了，尾巴什么事应该与他无关了。但他还是觉得尾巴无处不在，像个影子一样，看得见却摸不着。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已经死了，却又不死。他总觉得尾巴总有一天回转家来，他的心总是为尾巴揪揪着——尾巴，在哪里？过得怎样？他不由自主地问宋爷尾巴有消息吗宋爷呵呵两声，说有。他闻之一震……
宋爷从床垫下抽出一封信，巴黎来的。抽出信瓤。
信的大致内容是说她现在已经嫁到法国，丈夫是个福建华裔人，她现在已怀孕三个月，估计年底生个宝宝……
信看到最后老疙瘩眼睛模糊起来，尾巴真的嫁到国外，嫁到法国巴黎，尾巴还说她就要有宝宝了。
这是尾巴的第六个宝宝了，前面的五个宝宝都被他和尾巴无情地扼死腹中，这第六个却是别人的，却是在地球的另一边，这个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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