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内阁本不是宋怀素当值,但他自天色暗下来后,便心中不安,最终还是坐不住,吩咐老仆拿来官服,想进宫去看一看。金吾卫闯进宅子的时候,窗外的风雨太大,直到门被推开,老仆惊呼,宋怀素才醒觉。
他抬头,沉下脸,看着为首之人:“不知宋某犯了何罪,竟劳动金吾卫深夜前来?”
金吾卫打头的是一名姓郭的副统领,他倒也不敢动粗,只恭敬地道:“外头有些不太平,毕统领心忧先生安危,命小的前来护卫先生。”
宋怀素冷笑了笑:“如果今日老夫一定要出去呢?”
郭副统领默不作声,只挥了挥手,十余名金吾卫将宋怀素团团围住,还有人将刀架在了老仆的脖子上。
宋怀素怒哼一声,拂袖转回案几后坐下,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宋怀素妻儿远在岭南,他孤身一人在京为官,倒也没有特别好挟持他的人质,郭副统领唯恐他文人脾气上来,不顾老仆性命,弄一出咬舌自尽什么的,明日朝堂之上,苏相不好向大臣们交代,只得在屋中不错眼地盯着。
院中风雨骤急,吹得檐下挂着的铁马叮当作响。郭副统领忽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意味,然而刚等他“呛”地抽出佩刀,“嘭——”漫天碎屑中,门窗已被撞破,数十架弓弩明晃晃地对着屋内的金吾卫。
曹翙笑嘻嘻地走进来,道:“郭副统领,得罪了。”
郭副统领恨恨地盯着曹翙:“顾侯到底什么意思?不是与苏相都说好了吗?”
“没什么意思,侯爷见风雨骤急,怕宋先生有恙,命我们前来瞧一瞧。”曹翙走到宋怀素身边,恭敬地躬腰,“宋先生,请。”
宋怀素沉默地端坐着,片刻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郭副统领急切之下扬声:“宋先生,您与苏相多年情谊,且同为文臣,岂能与这祸国殃民的藩将沆瀣一气?”
宋怀素目光复杂地看了郭副统领一眼,一言未发,扯过老仆,随着曹翙往外走。郭副统领犹豫了一下,苏相与顾侯联手行事,并没有瞒着他,眼下虽然顾侯的亲信来他手中抢人,但他二人毕竟是翁婿,兴许有了不能说的变故,不是自己所能知晓的。
便是这一犹豫,送掉了他的性命。
宋怀素踏出门槛,曹翙转身间微微颔首。“嗤嗤”之声响起,像暴雨拍打着荷叶似的,这十余名金吾卫尽数倒在了血泊中。
宋怀素随着曹翙走出宅子,外面停着一驾垂着厚厚布帘的马车。
宋怀素扭头看向曹翙:“你家侯爷呢?”
曹翙恭敬地低头:“侯爷接下来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吩咐小的转告先生,他很感激先生当初在牢中答应了他那荒唐的请求,如今形势已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先生,但请先生为了天下苍生,暂避风雨。一切罪孽,由他一人承担。”
随着他的话语,一阵狂风吹来,满院的檐头铁马都被吹得叮咚而响,惊动檐下避雨的雀鸟,一时间鸦声大作,风雨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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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色的苍穹中,乌云越来越厚,雨也越下越大,仿佛就要将这座巍巍皇宫全部淹没。
皇帝喝过药汤后,疲惫地躺在榻上。他听着殿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这一刻,最浓烈的倦怠从骨子里涌上来。
他将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着的静贞皇太后画像。他的母妃那般静美,几十年如一日,温柔地凝望着他。
自己很快就能和母妃团聚了吧。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也许,太子说得对,应该要早点让母妃入葬,永享皇家祭祀。
但紧接着,缓缓从殿外走进来的人,让皇帝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不是他命毕长荣秘密召进宫的宋怀素和汝南郡王,而是苏理廷。
皇帝恍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喃喃道:“毕长荣早就投靠了你。”
苏理廷看着皇帝,缓缓撩袍,在御榻前坐下,甚至还为皇帝掖了掖被子,微笑道:“吴总管也是一位识时务为俊杰的人。”
皇帝连动怒唤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逆臣贼子,你们这些逆臣贼子……朕待你们并不薄,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苏理廷淡淡笑了笑:“陛下可还记得,臣是怎么到您身边的?”
皇帝知道此时叫喊也没有用,苏理廷定是已经掌控了皇宫,才敢这般情态。他努力高昂着头,保持着一个帝君的尊严,冷笑道:“怎么到朕身边的?若不是阿懋,朕怎会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带在身边?像亲兄弟一般同住同吃,还手把手教你诗书骑射!朕有哪点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苏理廷平静地看着皇帝,眼眸里有淡淡的悲哀。
“不是你?那是谁……”皇帝挣扎着叫道,但忽然,他的声音哑在了嗓子里,他看着苏理廷,许多已经在记忆中刻意淡忘的往事,这一刻,都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他仿佛中了邪,脸色转瞬苍白得可怕,直直地看着苏理廷,哑声道:“你、你都知道?”
“我为何不知?”
苏理廷悲凉地笑了笑:“那一天,兄长因为骑射上的事情,说要进宫去找你,我那时,正是最粘兄长的年纪,便求他带我进宫。我们进了宫门,内侍监的人说找不到你,我们便一起找。走到……”
皇帝像被施了法定身了似地,呆呆地听着。苏理廷深吸了一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我和兄长分头寻找你,我找到了高夫人居住的沁芳殿,看到……”
“住口!住口——”皇帝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忽然间清醒过来,疯狂地叫道,他试图跳下床榻,然而却浑身无力,跌倒在榻边。
他头发凌乱,衣裳半披,看着居高临下的苏理廷,像看到自己少年时的挚友,瘦骨嶙峋地躺在被子中,伸出枯柴般的手,拉过紧抿着唇的少年,喘息着说道:“臣不能再陪世子了,惟有一幼弟,天姿虽不够聪颖,幸有一颗赤子之心,愿能替臣常伴您左右。”
那个少年,嘴唇紧抿,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似乎有些别样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那是见到兄长即将离世应有的悲痛,却原来,是压抑了三十余年的悲愤和仇恨。
“是,当时在窗外看见你和高夫人□□,因为太过震惊,玉佩掉下来磕了一个角的人,是我,而不是兄长。”苏理廷蹲下来,盯着皇帝的眼睛,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悲愤,此刻说来犹觉心中沉沉的钝痛,“兄长为了保护我,将玉佩取下来戴在了他身上,你就以为……”
“不,不要说了……”皇帝喃喃央求,他手撑着地,仓惶地往后退。
“所以你就下毒杀了兄长!”苏理廷冷静地逼近皇帝。
“朕没办法,母妃不在了,朕又不讨父王欢心,如果让父王知道……”
苏理廷却又掸了掸衣袍,站起来,笑道:“一个陪读的公子而已,杀了也就杀了,陛下不必这样。今晚,臣想告诉陛下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一件有关……”他看向墙上悬挂着的画像,轻笑道,“静贞皇太后的事情。”
****
毕长荣静静地站在建极殿外的长廊上。
风雨中的皇宫是这般喧嚣,却又是这般静。
忽然,他听到建极殿内,皇帝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叫声:“不——”
那凄厉的叫声,仿佛野兽在临死之前发出的绝望惨叫,又仿佛一个人所有的信念崩塌之时发出的哀嚎。
毕长荣本能地脚步动了动,但转瞬想起苏理廷的叮嘱,又停住。
建极殿的窗户上,映出皇帝发疯般的身影,曾经在登上銮台丹墀时踌躇满志的君王,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毕长荣知道,这里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他转身,带着铁甲心腹,往重重宫阙深处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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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刚过天命之年,头发却已经全部花白了。他靠着床榻,喃喃喘息着:“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不,过了今晚,臣就再也没有说出这些事情的机会。”
苏理廷淡淡道:“为了大局的稳定,为了陛下心中的执念,顾显和太师联手压下了琵琶川的冤案。但陛下并非一无所知,您察觉到了东宫调动兵马的蛛丝马迹,但您没有实证,所有人都在瞒着您,您又不敢冒着被叛军攻过来的风险拿下太子,这一拖,便拖了十九年。
“相反,您为了安东宫之心,让他们继续与叛王作战,还下旨诛折氏全族,令您同母异父的弟妹走到了绝境。只要陛下和太子在宝座上一日,静贞皇太后的遭遇便永世不得见光,而她的冤屈也永远无法昭雪。”
皇帝仿佛没有听苏理廷的话,仍在喃喃:“别说了,别说了……”
苏理廷站起来,在殿内踱着步子:“陛下同母异父的弟弟,沈世诚,和陛下性情一样,暴烈而偏执,臣劝过他从长计议,可他等不了,琵琶川的冤魂,每天都会到梦里找他。于是,就有了那年延州行宫的那场大火……”
“我们想办法调开了神策军,潜进了宫。可我们没有料到,太师暗中在陛下身边布置了一支精兵,救了陛下和太子,令我们功败垂成。所以这次,臣没有重蹈覆辙,用霍小仙这把刀,逼出了陛下的后手。
“陛下手段狠辣,借那场大火,除掉了李治这个心腹大患,彻底绝了云南王的心思。沈世诚从琵琶川带出来的几百心腹悉数死于延州行宫,他穷途末路,认定是我告的密,狂症大发,一夜之间,执刀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的弟妹,若非……”
若非什么?
苏理廷颊边肌肉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皇帝却仿佛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犹在不停喘气摇头:“不,不……”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臣要告诉陛下。”苏理廷讥诮地看着皇帝。
“沈妃不是三十六寨的人,她并不相信折老寨主能说服石家,所以,她选择了相信陛下。陛下在延州也驻有寻访她的迎圣使,沈妃给迎圣使去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了一切。这封信,却最终没有递到陛下的面前,陛下,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苏理廷重新在皇帝面前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真正害了沈妃的人,是你。”
苏理廷站起来,最后笑了笑,轻声道:“陛下,您相信业力吗?”
——我相信业力。
——但我不怕业力。
——我苏理廷,求的不是位极人臣、荣华富贵。我只求能独掌权柄,扫清这个污浊混暗的世界,重现大端昔日盛景。
——为此,我不惜永失所爱,不惧万世孤寂。
皇帝已经无法回答苏理廷的话了。
他倒在榻边,右手如同鸡爪一般痉挛着探出,左手则握着自己的喉咙,气管上下锯动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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