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正月十五这一日,京都的春日已经灿烂嚣张,西疆却还是一片浓重的苍白。
段长卿易容化妆成一名面容枯黄、五官普通的汉子,背着包袱,站在熙州城外的山野间,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城池。
此时雾霾浓重,雉堞上,将旗在风中猎猎飞扬,旗帜正中间一个张牙舞爪的“顾”字,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映亮了她的眼眸。
熙州城后就是横山山脉。一百多年来,这座城池和它周边的三十六寨一直是端国与凉国的必争之地。每至秋高风急,天狼星出现在苍穹之顶,钲鼓之声再起,便有无数西凉的大好男儿踏马而来。然而他们的一次又一次征伐,都止步在那面绣着“顾”字的深紫色旗帜前。
段长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边关黄昏的寒风吸入肺中。眼见天色渐黑,她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便将青骢马牵到林中,解开缰绳,轻轻在它的头顶拍了拍。跟随她多年的马儿早已知晓主人心意,将头在她胸前蹭了蹭,往密林深处轻盈地撒蹄而去。
她整过行装,疾步而行,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城门前。监门官查验完过路关防,又抬头盯了她一眼,见她衣着寒酸,并无油水可捞,瞬间便失了兴致,胡乱在过路关防上戳了一个大红印章,便挥手让她进城。
没人注意这个普通的行商,她顺利地找到了城中的都作院,顺利地潜入都作院的舟舫中。然后在某个深夜,这艘船和另一艘船儿,沿着渠水,被拖到了熙州帅府的平澜池。
段长卿此行的目标,正是平澜池中的临渊阁。
临出发前,兄长段永玉曾劝过她,此行十分凶险,但她执意东来,走这一步险棋。
临渊阁本身只是一个小小的水阁,只有几名老兵把守。但它位于平澜池的中央,且无桥廊连接,只能靠舟渡或者泅泳。然而因为平澜池关系着几座兵营的用水,围着整个池子都有重兵把守,寻常人根本不可能靠近,稍有冒头,就会被万千箭矢射成筛洞。
唯一能上临渊阁的办法,就是藏在来往水阁与岸边的船只之内。
为老兵们运送用度的是一叶小木舟,没有办法藏匿。只有到了每年的正月十八,横山各寨的使节齐聚临渊阁、商议军政事务时,才会将闲置在都作院的两艘舟舫调过来。
这也是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可以混入这座水阁的机会。
她静静地潜伏在都作院的舟舫底部,狭小的空间幽幽暗暗,隐约有惨白的月光自舱板的缝隙射进来,也依稀能听到池水中的碎冰在寒风中轻轻击打着船舷的声音,和池边巡防士兵的橐橐靴声。
段长卿忽然有一刻神思恍惚。在这一瞬间,她居然梦见了顾宣。黑风峡中,她还是李青鸾的身份,穿着大红的嫁衣,一剑刺入他肋下,他骇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一刻的那个眼神,这么多日日夜夜,仍不时出现在她的梦中。
段长卿猛然清醒,正心跳如鼓、气血翻涌,忽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有数十人正沿着池边的小路走过来,紧接着便是各色寒喧之声。她急忙屏住呼吸,将杂思从脑中抛出去,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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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喧声中,一把令人听之便觉十分可亲的声音笑道:“诸位,请!北十八寨的使节还要一会儿才到,诸位可先登船,去阁中饮茶相候。”
段长卿认出他的声音,是顾十三,顾九的左膀右臂,西路军的头号智囊,也是兄长欲除之而后快的首要人物。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过后,甲板咚咚而响,众人竟都上了旁边的那艘船。
段长卿心中一沉,她算定此次使节有三十余人,这种舟舫载人不能超过二十位,不管潜伏在哪一艘,都能随之进入临渊阁。但万万没有算到,横山三十六寨竟分成南北两派先后抵达。
正焦急时,忽听那边船上传来一阵喧嚷喝斥的声音,旋即一个青年人的尖细声音叫道:“姓张的,你什么意思!”
一个粗浑响亮的声音骂道:“□□娘的!还有脸问老子什么意思?今天不把老子的货吐出来,金风寨跟你没完!”
青年的声音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你的货被强人抢了去,凭什么栽到我们凤林谷头上!”
他正分辩,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他们凤林谷早就已经舔上了西凉的臭脚,哪还会怕你金风寨?”
“任宝成,你血口喷人!”青年气得声音颤抖。
段长卿微一思忖,便知这三位分别是金风寨的张忠实、凤林谷的石二公子和葫芦山的任宝成。张忠实和任宝成都是汉蕃,石家则是羌蕃。只是石二公子是出了名的草包,为何此次蕃部大会,石家会将他派了来?
难道石大公子终于被他的母亲逼得出了事?
张忠实声如洪钟:“九爷,我赶了半个月的路来这里,就是想把琵琶川的事情给弄清楚!今天若他石家不给一个说法,我金风寨和他们没完!”
顾九!
段长卿的心脏猝然一紧,连忙竖起了耳朵。
只听得众人一片沉默,似乎都在等着顾九出面安定局面。过了一会儿,却是顾十三首先打破沉默:“张寨主稍安勿躁。有什么事情,等会尽可当着大伙的面提出来,各寨兄弟自会给出一个公道。”
张忠实冷哼一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不和这小子坐一条船!”
“谁稀罕了?看见你就倒胃口!”石二公子尖叫道,“不过,要滚也是——”
他一语未了,被顾十三亲切地打断:“二公子,你上次不是说想找一块祁山的原石试试手气吗?可巧,我找着了一块,放在那条船上。二公子随我过去看看,可否合心意?”顾十三顿了顿,又笑道,“九哥,你带张寨主他们先行,我与二公子去看看玉石,随后就来。”
“十三爷,我……”石二气咻咻地,却没有再说什么。
再过一会,“吱呀”的摇橹声响起,旁边那条船渐行渐远。
段长卿心头大喜,万没料到还能如此峰回路转。片刻之后,便听到顾十三与石二公子等人踏上了自己潜伏的这艘船。
虽然她知道顾十三身手一般,石二又是个好赌的绣花枕头,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敛气,匍匐在船底。
船只慢慢划动,随着“哗哗”的水声,层层波澜自船边漾开,头顶之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张忠实一介莽夫,二公子没必要拿宝玉去碰他那块臭茅石。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嘛。”顾十三的声音很有说服力。
“若不是看在十三郎你的面子,我今天非削了他不可。金风寨想和我们凤林谷斗,白日做梦!”
“是是是,石老爷子威名赫赫,三十六寨素来以他马首是瞻。”顾十三叹道,“只是侯爷羁留京都,常年不在熙州,九哥他又……唉,未免委屈二公子了!”
“还是十三郎你最明白事理。我此次前来,家父也曾叮嘱,到了熙州,多与十三郎结交。待会若张蛮子无理攀咬,还请十三郎能为我家主持公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喏,二公子,这就是我说的那块石头,您是行家,给掌个眼。”
“哎呦,十三郎,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石二公子虽然武功稀松,但对纨绔子弟的各式玩意儿却是行家里手,一眼看出顾十三的这块石头并非凡品,立马两眼放光。两人便絮絮叨叨地说起了鉴石。
段长卿本欲从二人谈话中打探更多消息,不料两人却只顾谈论石头,再也没提起前事。段长卿气闷不已,暗骂石二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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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州地处端国西部边陲,城中驻军常年达八万之众,营房逼仄、水源短缺。约六十年前,当时的顾家家主见城西有一眼泉水,常年涌水不绝,便征上万民伕,围着这眼清泉挖出了一个平澜池,蓄水为湖,供应几座兵营的用水。
顾家又在平澜池中建了一座临渊阁,掌控水闸机关,并将当年横山各蕃寨拥举顾氏为首领、归顺端朝的铁券盟书供奉在阁内,所以,之后每一年的蕃寨大会也都在临渊阁召开。www.sxynkj.ċöm
大约小半个时辰,船停在了临渊阁前。待众人离船登阁,水面恢复平静,连船板缝隙中透进来的光都黯淡了几分,段长卿这才轻轻转动了下身体。她透过缝隙打量着眼前的临渊阁,心中也不禁佩服顾氏当年手笔之老辣。
在端国与凉国数十年的争斗之中,熙州仅有一次失守。那是在九年前,顾显阵亡,顾宣败走河套,西凉六万兵马长驱直入熙州城,不到三天便控制住了局势,唯一没有攻下的,就是这座临渊阁。
当时,西路军主力皆撤出城中,唯独顾九没有走。他带着三百名麟风营士兵退守到这临渊阁,不管凉军是舟渡还是泅泳,都死在了他们的箭矢之下。一品堂的高手倾巢出动,也奈何不了一个顾九。
那半个月,让西凉的士兵后来提起顾九便寒了胆。
最终,顾九利用水阁中的机关切断了几座兵营的用水,不仅如此,水闸一落,连城中余下的几眼水井都日渐干涸。当时城中缺水,城外是顾宣疯狂的反扑,凉军无奈,最终只得退出了熙州城。
一次谋划多年、付出了西凉无数生命与鲜血的东伐,便止步在这座临渊阁前。
段长卿心中有淡淡的冷笑。
当年都要成亲了,顾宣也没有告诉她这临渊阁的秘密。
致使凉军最后功败垂成。
若早知临渊阁如此重要,她断不会让顾九逃到这里,绝地反击。
凉军当年若是能在熙州站稳脚跟,父亲又何需再与王后虚与委蛇,凉国朝廷又何至于现在这般社稷危艰,腐臭靡乱?
不知何处飞来的水鸟“哇”声大叫,打断了段长卿的沉思。她见四周并无士兵巡防,便轻轻顶开一块船板,如狸猫般钻了出来。
因顾九在阁内,且三十六寨使节中不乏高手,她不敢大意,将身形隐在最黑暗的地方,一寸一寸地往二楼攀援。
隐隐听得一楼的众人开始争吵起来,嗓门最大的是张忠实,尖细的声音是石二公子,顾十三似在两边劝解,却始终没有听到顾九出声。再过得一会,叫骂声鼎沸起来,间或有“呛啷”的瓷器落地破碎之声,看来已经动上了手。
段长卿暗道“天佑我也”,趁着声音嘈杂,推开二楼的窗户,如乳燕般轻盈地翻入屋内。
临渊阁的一楼供奉着铁券盟书,二楼则是收藏文书案牍的地方。这里最隐秘的暗格内藏着的,正是《熙州水工图》。
这本图册,不但记录了熙州城中每条暗渠水道的布置,更有着临渊阁中央水闸的机关图,只有找到这本图册,再攻熙州,凉军才有必胜的把握。
九年来,段长卿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拿到这本图册。
她将顾显、顾宣和顾九当年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中掰开了、揉碎了想,终于猜到,《熙州水工图》就在这临渊阁的二楼。壹趣妏敩
正因为此,才有了她此番重返熙州的冒险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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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长卿摸到屋子东面,只见靠墙立着一个不大的博古架,上面除了放着一些卷轴之外,在格子中间还偶尔放着一些竹木或土陶制成的小雕像。段长卿在黑暗中眯起双眼辨认了一下,从第三行第六个格子内拿起一个土陶制成的小胖娃娃,轻轻用力,掰开陶雕的底部,从里面取出一本册子,展开后就着微薄的月光一看,嘴角轻轻一勾,心头一片狂喜。她将卷轴小心地用防水油布包好,放入随身带着的一个铁匣子内,又将铁匣系紧在腰间。
楼下仍在争吵,但声音明显低了下来。段长卿侧耳凝神一听,只隐隐约约听到“琵琶川……突厥……”等字眼,她想起近二十年前的那桩公案,心中无比好奇,但也知此刻不宜冒险窃听,万一被顾九警觉,那就功亏一篑。她掠出窗户,过雪无痕般落在地面,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船上。
她刚刚躲回原处,便听得阁内吵闹声大盛,不一会儿,阁门被大力拉开,有人从里面冲出来,跳到船上,大叫道:“十三郎!休怪石某不给你面子,今夜之事,我凤林谷必不肯善了!”
一群人涌了出来,有人破口大骂,有人上船来劝石二公子,还有人在旁风言风语。
嘈杂声中,顾九那永远冷定的声音在岸边不急不缓地响起:“既是这样,石二公子且回会馆住下,待张寨主所说的人证到了之后,再请各部重回临渊阁,在祖先的铁券盟书前将这桩陈年旧案查清楚。”
顾九声音不高,但在众人的吵闹声中却字字清楚入耳。
张忠实还在跳脚大骂:“别以为你们做下那伤天害理的事,就没人知道了!”
顾十三劝慰了他几句,又跳上船来,笑道:“二公子,我送送你。”
浆橹划破水面,石二公子在船上仍对张忠实骂不绝口,顾十三百般劝解,又把那块石头送了给他,他方才消了气。待船只靠岸,段长卿听得顾十三对岸边巡防的士兵亲切笑道:“今晚加的菜怎么样?伙头可答应了我的。”
士兵们笑道:“多谢十三爷!”
船上诸人纷纷下船,不多时,外面恢复一片宁静,又只能间或听到巡防士兵的橐橐靴声了。
段长卿再未料到今夜之事竟是如此顺利,她摸了摸胸前的铁匣,心中千回百转,思量着方才在阁中听到的片语只言,觉得上天都在襄助自己,三十六寨为了琵琶川的公案起了内讧,岂不是西凉大军挥兵东进的大好时机?
这回,她要和顾宣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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