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所有船只都顺利转移到了十里外的广通坝。
郑蹇将小舟停泊在僻静处,趁着夜色上了岸。二丫已在途中睡了一觉,醒来后精力旺盛,顾云臻带着她摸了些鱼虾回来,三人狼吞虎咽地吃了顿,填饱饿了两日的肚皮。
可郑蹇连着数日都不曾回来,齐三伤势始终未见好转,这日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顾云臻既要照顾伤病又得看管孩子,又不能撇下他们上岸去刺探消息,一时间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这夜子时初刻,河岸上忽响起喧天的狗吠声,顾云臻忙让二丫扶着齐三躲到船舱里。不多时,狗吠声慢慢地沉寂下去,夜鸟又开始在秋风中鸣唱。再过一会,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学着夜鸟“啾啾”地鸣叫了几声。
齐三从船舱中探头,道:“都进来吧。”
郑蹇为首,几名九袋和八袋长老鱼贯而入,小小的船舱顿时显得十分逼仄。众人要行礼,齐三喘着气道:“免了。”
郑蹇带来了伤药,手忙脚乱地替齐三包扎,口中连声请罪:“整个金门镇都被大火烧毁了,神策军封锁沿线,四处缉拿本帮弟子。怕被他们盯上,小的一直不敢过来,还请帮主恕罪。”又道,“不过小的带来了好消息,是有关漕帮的。”
“哦?”顾云臻和齐三同时精神一振。
郑蹇道:“帮主您也知道,漕帮最要紧的是江南的米行,还有每年朝廷发下去的盐引。由于米行和盐引获利巨大,江南官员大多在漕帮的商行中入了份子,有的官员甚至将全部家当都投了进去。”
顾云臻也是这几日陪在齐三身边,听他提及才知道有这回事,对江南官场之腐败瞠目结舌。
“据弟子们传来的消息,自八月末起,江南传言四起,皆道嘉和公主病重,和亲不成,朝廷与燕国和西凉都将有大战事,各家各户开始囤积米粮。漕帮米行见有利可图,怎肯错过。可惜当时他们的存粮不多,且漕粮已经运走了,便只得花重金高价收购粮食,以图战时牟取暴利。然而半个月后,外间又传与燕国和西凉的战事只是空穴来风、虚惊一场,市面上的米价迅速降了下来,更有多间米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米粮。漕帮米行的高价粮卖不出去,陷入周转不灵的困境。
“再过数日,又传来朝廷将进行盐制改革、有意废除盐引的消息,许多入了份子的官员想抽出本金,纷纷上门相逼。漕帮商行总管慌了手脚,拆了东墙补西墙,左支右绌,仍不能应付各方债主。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新任命的监察御使袁昱悄悄抵达江南,掌握了大量江南各级官员与漕帮勾结的证据。袁昱是宋相公的学生,铁面无私,江南官员行贿不果,便指使漕帮杀人灭口。袁昱躲过重重追杀,逃回京都,将案情上达天听。陛下震怒,下旨命江南一众官员停职待审。
“眼下那些官吏想消弥罪证,急欲从漕帮的商行中抽回本金。为了应对危机,听说除了已在京都的青龙、朱雀两位堂主,白虎、玄武堂主皆已往京都而来,应该是要与那神秘的帮主会面,合上印信,取出存在方圆钱柜里的那笔巨额钱财。”
顾云臻急忙道:“一定要抢在漕帮的前头找到那印信!”
“嗯。”齐三点头道,“只要方圆钱柜里的钱取不出来,那些官吏和漕帮便会狗咬狗、一嘴毛。只是这印信究竟藏在哪里了呢?”
众人又讨论了一回那陈粮官的遗言,仍然毫无头绪。二丫听得烦闷,扯了扯顾云臻的衣袖,道:“小侯爷。”
“怎么了?”
“我想去外婆家,她就住在前方的广通坝。”
顾云臻忙道:“不行,漕帮的人猜得到你和我在一起,说不定已寻到了你外婆家。你若露面,便会被他们抓住的。”
丐帮接着议起了如何处置叛徒夏小年。二丫十分无聊,依在船舷边玩水,口中低声哼起了小曲。她唱的却不是官话,像是南楚一带的俚语,有别于京畿流行的童谣,这小调时而高亢、时而婉转,配上她甜净的嗓音,倒也别有风味。
二丫方唱出第一句,叫做莫四的九袋长老便盯了她一眼,随着她继续哼唱,他频频望向她。等二丫唱罢上段,莫四实在忍不住了,和声问道:“小丫头,这曲子谁教你的?”
“没有谁教我啊,我从小就听到爷爷奶奶唱这曲子,自然就学会了。”说起爷爷奶奶,二丫眼圈发红,捏着拳头恨恨道,“我一定要找到那漕帮帮主,替爷爷奶奶报仇。”
“你爷爷是上梅山人氏?”莫四激动不已,马上换了口音,俨然就是二丫先前唱歌时的俚语一系,“妹儿,俚晓蝶港梅山洼摆?”
二丫一愣,旋即点头又摇头:“我爷爷是上梅山的人,可我不会说梅山话,只会说官话。”顿了顿道,“但我听得懂,因为每天都听爷爷奶奶说。”
莫四略略有些失望,叹道:“我有三十几年没有听过乡音了,也不知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埋回故土……”
见他混浊的眼窝中溢出了泪水,二丫心生怜意,向他靠近了些,柔声道:“我听爷爷说他是上梅山白荷镇人,与我奶奶成婚后,家乡遭了灾,便出来讨生活,再没有回去过。他们在外头说官话,但两个人在家里说的却是梅山方言。”
莫四点了点头:“我也是三十多年前那场洪水逃难出来的,唉,也不知家里现在什么样子了……”
顾云臻仍蹲在船舱中冥思苦想,莫四和二丫的话飘入他耳中,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莫长老,若是用梅山话发音——‘巳字斗里’,是什么意思?”
莫四一愣,用梅山话的音调重复念了几遍:“巳字斗里,巳字斗里……”他眼睛一亮,猛地拍掌嚷道,“我知道了!不是‘巳字斗里’,而是‘狮子里头’!我们梅山话说‘狮子里头’,发音就是‘巳字斗里’。”
众人哗地兴奋起来,齐三拍着顾云臻的肩膀赞道:“还是你小子机灵!陈粮官毕生都想回到家乡,故而神智迷糊时说的是家乡话!”
顾云臻的胸口一下子敞亮起来,兴奋地搓着手道:“眼下只要想出是藏在何处的狮子里面了!”
众人七嘴八舌,一致认定东西应该就藏在漕运司大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里面。一来陈粮官是漕运司的老人,把东西藏在石狮子里面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二来那石狮子重达数百斤,几乎不可能有人去翻动它,也不虞水淹火烧,再安全不过。
可商量派谁去取东西时,众人却都犯了难。齐三和顾云臻不能露面,而那叛徒夏小年正领着漕帮的人在四处搜寻丐帮弟子,长老们也不便跑到正重兵囤围的漕运司去。更何况还要不惊动守卫,翻动那两个石狮子。
顾云臻思忖来思忖去,道:“只有请周书办出面了。”
齐三点头道:“听你所言,此人当靠得住,而且他可以去请宋相公出面,再妥当不过。”
当下议定,由郑蹇乔装易容后悄悄去找周书办,让他想办法联络宋怀素,找到石狮子里面的罪证和印信。
郑蹇去后,时辰已晚,大伙横七竖八地睡下。也许是神经太兴奋,顾云臻许久都无法入眠。他脑子里思绪纷芸,一时想起石狮子里的罪证,一时却又想起了其华,转而忆起她在坟前说的那番绝情话,心痛难当。
到了后半夜,顾云臻仍然迷迷糊糊的,没有彻底进入梦乡。
不知是不是天冷了的原因,这一夜的运河边静得让人心惊,不但没有了素日听惯的鸦鸣蛐闹,连芦苇丛中的秋虫仿佛都被霜露给冻住了,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顾云臻眼皮愈来愈重,依稀又回到了青霞山顶,其华站在悬崖边,像朵盛开的白茶花。他向她奔去,急道:“小心掉下去!”
她却不认识他似的,决然地抹开了他的手。
转瞬间,他又回到了那沈氏的墓前,她淡漠地看着他,轻声道:“就这样吧,我们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对方,我是你的婶娘,你是官人的侄子,仅此而已。”
他满面灰败,心痛得难以成言。
她却又轻蔑地笑了笑,道:“小侯爷,你将来是要指挥二十万兵马的西路军主帅,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呢?”
——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呢?
为何不能相信?
除了娘和小叔叔,他最信任的人便是她了。
这世上只有她,让他一见便是那般的心生欢喜;让他辗转反侧、念念在心。
可她却用嫌恶的眼神看着他,嘲讽地说道:“此回就当给你一个教训。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人!”
——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人!
——包括你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人!
……
恍若一盆雪水从头浇下,顾云臻猛地坐了起来。
半弦冷月挂在夜空,清辉洒下来投在船头,风和光影似乎都凝结住了,船舱外听不到有任何声音,静得让人想发狂。
顾云臻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他慢慢伸出右手,握住一旁的浆橹,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和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却又有了动静,天地间仿佛活过来了似的,虫鸣鸟叫声迭起,甚至还能听到两只水老鼠抢夺树枝的声音。
齐三和长老们也被惊醒了,纷纷坐起道:“怎么了?”
岸边传来三长两短的鸟叫声,是与郑蹇约定的信号。莫四便要钻出船舱,顾云臻一把将他拉住,却没有说话。再过片刻,又传来几声鸟叫,仍是约定的暗号。鸟叫声后,有苍老的声音叫道:“在下周汝和,求见小侯爷和齐帮主。”
众人松了口气,顾云臻也如释重负,道:“进来吧。”
“咚!”
有人跳过水面,重重落在船头,激得船身微微一荡。
周书办钻进船舱,看见顾云臻,先是露出欣喜之色,转而又板起脸责道:“小侯爷,你闹得太不像话了,宋相公都不好替你说话。”
顾云臻往他手中看去,问道:“东西呢?有没有找到?”
周书办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齐三讶道:“怎么会没有找到?”
周书办面有沮丧之色,道:“金门镇失火,事关重大,宋相公也派人来了漕运司,故郑长老一找上我,我便禀告了宋相公的手下。他想办法调开守卫,我们将石狮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些东西。我们仍不死心,暗中将金门镇所有的石狮子都找了一遍,唉,还是没有找着。”
“这就奇怪了……”齐三大失所望,重重地咳了几声。众人忙扶着他坐下,希望的曙光方露出又遭掐灭,均失望不已。
顾云臻黯然道:“看来我们想错了,并不是‘狮子里头’,只怕还是在巳字斗里。”
此时二丫也醒了,她睁着迷迷瞪瞪的眼睛愣了会,扑到周书办怀里连声叫“周爷爷”,周书办满面慈和地揉了揉她的头顶,怜悯地叹了口气。
二丫见众人皆是如丧考妣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周书办低声说了,二丫沉思片刻,忽抬头道:“我知道在哪个狮子里!”
周书办眼中精光一闪,众人也齐齐追问:“在哪里?”
二丫正要开口,船身却忽然悠悠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外面“卟嗵”声响,众人转头去看,原来是船身摇晃时,放在船头的木桶掉下去了。
众人再转过头,二丫满面天真之色,道:“码头的万夫石上不是雕刻着一个大狮子吗?”m.sxynkj.ċöm
周书办双掌一合,叫道:“我怎么忘了这茬?”
众人乐得都去搓揉二丫的头顶。二丫退后两步,怒目相视:“你们把我的头发弄乱了!”众人见把她逗得发了脾气,不禁都哈哈大乐。
周书办道:“我这就去万夫石。小侯爷,齐帮主,你们且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离开。”
顾云臻嘱咐道:“细细地找,不要惊动旁人。”
从这处到金门镇并不甚远,两个时辰后,周书办便回转来。他脚步匆匆地穿过河滩地,拨开齐腰高的芦苇,跳上小船。
船舱中只有莫四守着高烧不退的齐三,二丫则蹲在船尾,其余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见他进来,莫四问道:“找到没有?”
“还是没有找到。”周书办摇了摇头,急问道,“小侯爷呢?”
“我在这里!”水面“喀喇”一响,顾云臻从河里钻上来,手里拎着两条鱼儿,开怀大笑。
“真是胡闹!”周书办连连顿足,“这么冷的天,仔细冻着!”他又低声嘟囔了一句,“到底少不更事,闯出这么大的祸,还如此没心没肺!”
顾云臻“嘿嘿”笑着钻入船舱,换过干净衣裳。周书办替他擦着头发,低声道:“万夫石中也没有找到。”
顾云臻露出失望之色,疑道:“这就奇了,到底是在哪座石狮子里面呢?”
二丫正蹲在船尾聚精会神地看木桶里的虾儿打架,心不在焉地接了句话:“一定得在石狮子里面吗?布狮子行不行?”
周书办愣了愣,两步就蹿到船尾,连声追问:“什么布狮子?在哪里?”
“就是中秋节的时候爷爷给我买的布狮子啊!”二丫比划着道,“那布狮子做得可精致了,我特别喜欢,舅舅来接我的时候,我舍不得它,便带到外婆家了。”
“眼下在何处?”众人齐声追问。
二丫眼圈一红,道:“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我便赶了回来,哪还有心思管什么狮子不狮子,就撂在外婆家了。”
顾云臻忙道:“周书办,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义不容辞。”周书办略略拱了拱手,便急匆匆下了船。
他知道二丫外婆家在不远处的广通码头开了个小饭庄。晌午时分正是饭庄生意最好的时候,周书办绕到后院墙外,倾耳凝听了一会。
后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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