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某今日不请自来,失仪之处,还请苏相海涵。”
“岂敢,霍公驾临寒舍,真乃蓬荜生辉。”
见苏理廷的神情有些拘谨,霍小仙朗声笑道:“苏相且放宽心,霍某今日来,是向圣上报备了的,不算结交朝臣。”
苏理廷连道不敢,将霍小仙引入屋中坐下。
霍小仙欠身道:“是这么回事,圣上今日忽然念起大公子写的字,所以我来问问苏相,府中是否还存有令兄的手书?”
苏理廷怔了怔,缓缓道:“当年家兄不幸病殁,家母痛断肝肠,为免她睹物伤心,家父不得已将家兄的衣物和手迹都丢到火中烧掉了。”
“这可就……”霍小仙满面遗憾地叹道,“圣上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想起了大公子,还和霍某回忆起了很多往事。唉,若是知道连苏相这里也没有了大公子的遗物,圣上不定怎么难过。”
苏理廷忙道:“烦请霍公禀奏陛下,都是臣的罪过,还请陛下勿以家兄为念,否则家兄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
霍小仙叹道:“既是如此,那也没有办法,霍某只得回去如实禀奏了。”
他话虽这样说,却没有起身告辞。苏理廷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外看了眼,不禁微微变了颜色。
只见廊下正束手站着一名青衣小帽的仆人,见苏理廷目光投过来,他忙紧走几步进来,叩下头去:“小的见过十三公子。”
安邑苏氏人丁兴旺,苏理廷在族中排行十三,他不知道族长的管家苏平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到京都,又怎么会由霍小仙带了进来。他心念电转,口中道:“起来吧,家中怎样?”
“回十三公子的话,家中一切都好。”苏平口齿流利地禀道,“只六老夫人心疼十五公子英年早逝,郁郁不乐,犯了心疾,族长虽为她请了名医延治,但还是没能挺过去,于上个月去世了。族长知道十三公子您与六老爷一家感情深厚,此番还托了霍大总管派往安邑公干的军爷送来续命的人参,特命小的随军爷车驾来京都,给十三公子您报丧。”
苏理廷怔了片刻,面露悲戚之色,叹道:“六婶也算是高寿了。你先下去吧,回头我再问你话。”
待苏平退下,霍小仙站起来,负手打量着室内陈设,尖声细气地道:“苏相也莫太伤心,虽然苏六老爷对你有恩,但你于危难之时收留了十五公子的遗孤,还为她寻得了天下少有的好亲事,已是对得住他了。只是——”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眼神盯着苏理廷,缓缓道,“苏娘子的亲祖母去世,按制,她要守孝。纪阳侯那里,苏相打算如何去说?”
苏理廷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陡然加快,冷汗黏糊糊地贴着后背。他勉力摄定心神,叹道:“我那堂侄女多年来流落在外,与她祖母从未见过面,眼下又顶着我长女的名份,守孝只怕多有不便。苏某在这里谢过霍公,派手下到安邑公干,还想着顺道帮苏某送礼,这份情义,苏某实在是无以为报……”
霍小仙微微而笑:“也是凑巧,从围场回来后,神策军便奉了圣上之命保护纪阳侯府。苏娘子恰于那时夜访顾府,职责所在,霍某便派了人去往苏娘子籍贯之地暗访,查得苏相所言句句属实,若是圣上回头问起,霍某定会如实禀报。”
话说到这份上,苏理廷便知霍小仙已对其华的来历起了疑心,今日只怕不能善了。他按定心神,拱手道:“霍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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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几上的红泥小火炉里,淡紫色的火苗腾腾地跳跃着,将酒烫得温热。苏理廷提起酒壶,斟满杯子,推到霍小仙面前。
霍小仙却不急着举杯,而是摩挲着酒盏,浅笑道:“古有曹刘煮酒论英雄,苏相才智不逊于曹刘,今夜得和苏相促膝长谈,实乃霍某之幸。”
这话说得有些惊心,苏理廷放下酒盏,静静等待着下文。
“明人不说暗话,霍某今夜来,想请问苏相一句话。”
“霍公请说。”
“纪阳侯府的顾氏叔侄——”霍小仙盯着苏理廷,缓缓道,“不知苏相怎么看?”
苏理廷沉吟片刻,道:“顾宣年少之时有些轻狂,但接任帅职后,让人刮目相看,冷静沉着、坚毅隐忍不逊于其兄,长袖善舞、杀伐决断、凶狠毒辣犹有胜之。这顾云臻嘛——”他嗤笑了一下,道,“霍公识人甚明,不需苏某多言吧?”
霍小仙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举起酒盏啜了一口,忽然间转了话锋:“霍某年少时家贫,父母无奈,六岁时便将我送给一名游方的道士,只求我能活命,有口饭吃。”
苏理廷知他言不虚发,忽然间讲起古来定有深意,便凝起心神静听。
“那道士带着我四处漂泊,以给人斋醮祈禳、顺便卖点丹药为生。可他性子古怪,又倔强又冒失,说话还爱得罪人,经常十天半个月没有进项,我跟着他,吃了上顿没下顿,饿肚子是常有的事。
“某日我们到了潭州境内,听闻某富户家中闹鬼,可城中两个知名的道观为了抢生意掐得正欢。我师父听了,便找到那富户家中,说是只要一吊钱就可以捉鬼。那富户往两个道观中使了无数银钱还未能摆平,正是头疼之时,便满口答应,我师父得了银钱,当天晚上便将那鬼捉住了。”
苏理廷叹道:“只怕那不是鬼,而是人吧?”
“苏相真是目光如炬。”霍小仙点头道,“富户将假鬼扭送至官府,审问之下,假鬼只道家中贫穷,想到富户家中偷点东西吃,才出此下策。官府本是信了,想着打他几板子,放了算了。我师父却不该在旁边多了一句嘴。”
“哦?”
“我师父说,这假鬼只怕不是偷东西吃那么简单。据他所知,道门之中经常会蓄养一些毛贼,隔三岔五地到当地富户家中闹鬼,事主自然会上门请道士捉鬼。每当这时,道门便会漫天要价,若同时有几处道观,还会互相哄抬收鬼的价钱。他说得兴起,还将道门中许多龌龊的勾当说了出来,县府老爷两相映证,果有其事,气得派差役封了当地道观,将那些道士统统索拿入狱。”
苏理廷摇了摇头,失笑道:“令师这脾性,真是……”
霍小仙苦笑道:“再后来,我师父捅破的这些个破烂事,在长郡一带广为流传,几乎所有的道观都被百姓砸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一句话便得罪了全天下所有的道士,砸了他们的饭碗。再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有容身之处,凄惨地在死在一个破道观里。我也被迫沦为乞丐,幸得机缘巧合进了宫,才捡了条活命。”
苏理廷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道:“依霍公之见,这顾云臻,反而才是咱们的心头大患?”
霍小仙迎上苏理廷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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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阍室之中,苏忠正满面带笑地陪着一名少年内侍喝茶。他知道这名叫阿澄的小太监乃霍小仙的干儿子,万万得罪不得,只得一个劲地陪着笑,拣府中最好的茶水点心轮番奉上。
这阿澄却不像其他得宠的小太监那般端腔作势,反而极其随和,一口一个“大管家”,和苏忠聊得眉开眼笑。二人正说得热络,忽遥遥瞥见霍小仙走了出来,阿澄忙一溜小跑迎了上去。
他侍奉着霍小仙出了苏府。霍小仙却不急着回宫,而是神态轻松地按辔徐行。阿澄便知道大总管今夜心情极好,不由笑着讨好:“义父,苏相公那里成了?”
霍小仙却没有回答,他拢着手,任身下座骑慢悠悠地走着。走出一段路途,他忽淡淡开了口:“阿澄,花鸟司那边还好吧?”
阿澄忙道:“托义父洪福,一切都好。”
霍小仙微微眯了眼睛,笑道:“安仁坊的宅子,住着可还舒坦?”
如同几个炸雷在空中炸响,阿澄吓得脸都白了。他想滚落马鞍请罪,脚却卡在了马蹬里,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总管……”
“没出息的东西,看把你吓成这样。”霍小仙斜睨了他一眼,“贪都贪得这么蝎蝎螫螫、畏手畏脚,哪点像是我霍小仙的义子?”
阿澄顿觉全身都活络了起来,陪着笑道:“义父,孩儿哪能和您比……”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宅子,怕什么?”霍小仙冷笑一声,“若是连这点好处都没有,你还跟着我作甚!”
阿澄喜得连连点头:“是是是,孩儿全托义父洪福。”
霍小仙慢悠悠地策着身下骏马,穿过夜幕下的长街,在得得的蹄声中幽幽开口。
“贪?天下有谁不贪?若是不贪,谁还寒窗苦读,这官又有谁来做?别的不说,单以漕运为例,若没有油水,谁愿意风里来雨里去地千里押运漕粮?谁又愿意下到穷乡僻壤催交课粮?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咱们懂,顾宣懂,苏相公懂,圣上也懂,偏他顾云臻不懂!”
“那是,那是……”阿澄不明白霍大总管今夜为何会发这么一通感慨,只能赔笑。
“兵器司的事,朝中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连圣上都心知肚明,只要大伙相安无事,共同为朝廷效力,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就罢了。偏他顾云臻不守规矩,将那么多同僚拉下马,多少人因为他而丢了乌纱帽,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于流水!还有,漕帮一案,眼下看着是肃清了,可咱们等着看后续吧,只怕明年江南一带的课粮,能运到京都的不及今年的七成。底下那些胥吏的名堂和手段,咱家可比谁都清楚!”
阿澄越听越是心惊,他明白大总管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忙附和道:“是,是。”
霍小仙目光幽幽地望着京都黑沉沉的夜空,冷笑:“顾宣再厉害、再狠辣,可他懂得做官的规矩,什么时候妥协,如何权衡利弊,他心中一清二楚,所以这些年来,朝廷与熙州才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而顾云臻的危险之处,就在于他不懂规矩,不——守——规——矩!”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声音拔高了许多,又尖又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旋,吓得阿澄打了个寒战。一队巡夜的武侯许是听到人声,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待看清马上二人的衣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又贴着墙根溜了。
阿澄连声应是:“义父言之有理,若再由这顾云臻莽撞下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来。只是圣上那里……”
“圣上……”
霍小仙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意,漫声道:“这回就不惊动他老人家了,咱们便越俎代庖,替圣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这个不守规矩的小子吧。只是——”
他嘴角微勾,略带讥讽地吐出一句话:“便宜了顾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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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的京都很寂静,只有梆鼓之声偶尔回荡在夜空。当三更的梆子声响起,苏理廷放下笔,握了油灯,穿过黑沉的长廊,走进府中西南角那座幢无人居住的小楼。
毕长荣见他进来,上前单膝点地:“见过相公。”
苏理廷忙放下油灯,将他扶了起来:“茂叔多礼了。”
二人坐下,毕长荣听罢苏理廷所述,皱眉道:“顾云臻是不是拿住了霍大总管什么要命的把柄?”sxynkj.ċöm
苏理廷道:“其实并不难猜到,你想想,顾云臻现在管着什么?”
毕长荣恍然大悟:“神策军倒卖军粮,这已不是什么秘密,霍大总管这回为何如此紧张?”
“只怕是顾云臻已抓到了他的实证,此子年少莽撞,偏他身份贵重,说出来的话连天子都不得不顾忌一二。若真的捅了出来,你说圣上是查、还是不查呢?”
“那相公您的意思——”
苏理廷来回踱了几步,道:“其华的身世虽然隐密,但就怕霍小仙顺藤摸瓜,查出点什么来。更重要的是,他不知从何得知茂叔你是我的人,暗示要你的金吾卫与他配合行事,这回只怕咱们不得不从。”
毕长荣沉吟片刻,道:“横竖大姑娘已经嫁给了顾宣,除掉顾云臻,对咱们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理廷缓缓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了。”他盯着油灯中跳跃的火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轻声道,“希望其华能早日生出一个儿子来……”
油灯昏暗,那一点点跳动的火焰照得苏理廷的脸十分阴沉,这样阴沉的表情,让他脸上的法令纹更深刻,更显出一种刚硬的决心。壹趣妏敩
毕长荣不禁回忆起二十多年前,他尚是羽林军的低级卫兵,因为出身寒微,被人轻贱,时常遭人欺侮。军营中丢了东西,他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宫中巡逻时出了什么事,也总是把他推出去顶黑锅。那日,他又被拉到酷日下遭受鞭刑,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之时,一双乌皮六合靴停在面前,一把清和的声音问道:“他又犯了什么事?怎么总是见他受罚?”
他抬起头,一位青年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同情和安慰。后来他才知道,他是苏家的小公子,雍王世子的陪读,是他救下了他,并不动声色地将他送上金吾卫的最高位置。
这些年,他暗中追随着他,看着他在权力场中搏杀,看着清霜染上他的双鬓,却仍没有忘记最初他说过的话:“茂叔,我苏理廷求的不是位极人臣、万世流芳,我只求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你们这样出身寒微的人也能有出头之日。”
可就是这样坚毅如铁的人,也有软肋,让人挟制至今。
一步错,步步皆错。
油灯上淡淡的青烟飘浮,二人都凝视着这青烟,陷入沉思追忆之中。良久,苏理廷抬起头,道:“你且先配合霍小仙行事,看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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