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华回到赏梅阁,二丫正和胖小换了练武的衣裳,要随顾宣去练武场,为抢春牛进行演练。其华一时好奇,也跟着往练武堂去。
这是其华第一次来到练武堂,她新奇地看着堂内一切,轻抚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眼中有浓烈的跃跃欲试。
顾宣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想学?”
其华心弦一颤,回过头,顾宣正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许是刚经过了一场繁琐的丧仪,其华忽然觉得他似乎瘦了些,眸中的幽晦也更深了。
见其华怔怔地看着自己,顾宣转开头,抚上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轻声道:“这些,都是我年少之时用过的兵器。”
其华的目光追随着他,他每个细微的表情,每个动作,身上传来的气息,仿佛都和春日的阳光和在一起,令她的心微微拧了起来。
“我四岁开始练功,日夜不辍,才有今日的成就。你现在要学,已经晚了。不过要想成为高手,也不是全无办法。”
其华先是有些失望,继而大喜,雀跃道:“真的?”
春日的阳光下,她眼神灼灼、满含期待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睫,轻声道:“自然不会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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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看着顾七捧过来的一副皮鞭,爱不释手。
顾宣道:“你轻功上佳,便应当利用这一特长。而长鞭,能将你身形灵巧的特点发挥到极致。”说着他取过长鞭,轻轻一甩,鞭梢如灵蛇般飞出,缠住练武堂外的大树,其华便觉眼前一花,待看清楚,顾宣已借这一鞭之力,飞到了树杈间。
他身形甫定,手腕再度用力,“啪——”屋檐上的一片瓦掉了下来。而与此同时,顾宣身形后翻,长鞭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将一块青砖击得粉碎,石子溅起,顾宣身形拧起,长鞭抡成圆圈,击中碎石。碎石便如满天散花,“噗噗”嵌入墙壁之中。
其华、胖小及二丫都看呆了,待顾宣气定神闲地落地,三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喝彩,胖小更是将手掌拍得通红,热络地围着顾宣,“侯爷侯爷”地叫着,恨不得马上就能学会这几招。
顾宣走向其华,将皮鞭递给她:“你试试。”
其华还未说话,胖小已蹿过来,就欲拿走皮鞭:“我先试,我先试!”
顾七一把将他拎走:“你凑什么热闹?随我去站桩,不站好不许吃饭!”
胖小愤慨地抗议:“凭什么六夫人能学,我就不能学?!”
二丫跟在后面骂他:“你少吃点肉,把眼神练好一点,就能学了。”
“我眼神哪里不好了?”胖小十分不服气,挣扎着嚷嚷,“你说,你说,我眼神哪不好了?喏!那么远的东西,我都能看清楚!”
其华“噗”地一笑,待见他们都走了,练武堂仅留自己和顾宣,心竟莫名有点发慌。她也不敢看顾宣,拿着皮鞭比划了一下,低声道:“是这样发力吗?”
顾宣犹豫了片刻,缓步走到其华身后,轻轻握上了她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其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突突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到,身后顾宣呼吸微微一滞。但很快,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的时间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只能教你一遍,你……要用心记住。”
其华心弦一颤,总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正待回头,顾宣已握紧她的手腕,长鞭“啪”地一声,如矫龙般甩了出去。
顾夫人在顾大姑的搀扶下到达练武堂外时,阳光正盛。
练武堂中,顾宣握着其华的手纵跃翻飞,鞭风飒飒、人影翩翩。她依在他怀中,笑靥明亮、神彩飞扬,有一种初花盛开的灿烂。而飘飞之间,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顾夫人站在院墙外,透过暗花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她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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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朝习俗,每至惊蛰,地方州府长官会在城郊选一块肥沃的田地举行典礼,鞭打用泥土做成的春牛。待府县长官鞭打完毕,围观百姓会一哄而上,抢夺春牛上的泥土。据说谁能抢到一块春牛泥,这一年就会顺顺当当心想事成,故此每年为了抢春牛,各地百姓相互争夺、大打出手,甚或有闹出人命者。
而在京都,惊蛰前后,大吉之日,皇帝也会率百官于先农坛举行籍田礼,鞭打春牛,若是能抢到一块由天子亲自鞭打的春牛泥,那更是大吉大利的象征。可先农坛并不是寻常百姓进得去的,故每年抢夺天子春牛的都是各王公侯爵府中之人。
到了后来,由于“籍田礼”喻义风调雨顺、仓廪丰实,抢夺天子春牛便以各路帅府驻京子弟为主。
纪阳侯顾宣尚是少年之时,连着抢了好几年的牛头,恰逢那几年熙州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由此各路帅府更是迷信。及至后来顾宣不再下场,夔州道的李惟成连着好几年夺得牛头,偏这几年夔州也是诸事顺遂,于是乎愈发传得神乎其神,抢夺牛头成为了诸帅府驻京子弟新年伊始的重头戏。
这日皇帝乘青舆、着青衣,车上幡旗均为青色,率百官驾临先农坛,于俱服殿换过服饰后,来到了观耕台前。依然一副病容的皇帝依礼仪祭过句芒神,握着鞭子走到了披红挂彩的春牛前。
奏乐声中,皇帝举起了鞭子。
“一鞭风调雨顺,二鞭国泰民安,三鞭天子万岁春——”
礼部侍郎高亢的唱词声毕,皇帝鞭牛结束,登上了观耕台,至此,一年一度的抢夺春牛拉开了序幕。
先农坛乃天子祭神之地,在这里抢春牛自然不可能如民间一般乱哄哄。宽阔的广场一端,各帅府子弟列队而立,只待礼部侍郎敲响铜锣,便会上前抢夺春牛。
李惟成已打探到今年纪阳侯府也会参加抢夺春牛,不过顾宣和顾云臻都在朝中担任实职,不会下场,顾家今年以顾七家的长公子和顾云臻刚收的一个女公子为主,皆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见顾府诸卫簇拥着两名孩童走上前,他不由“哧”地一笑:“定昭就爱玩这些新鲜花样。”又道,“顾家不用理会,咱们重点盯住田家。”
他的一名随从张眼望了望,道:“顾家牵出了那匹踏雪名驹,那马儿若跑起来,咱们这几家谁也追不上的。”
李惟成并不在意,道:“听说那马只有定昭和云臻才骑得,顾七有一回想骑它,还被它尥翻下来。纵它跑得比谁都快,难道它还能用蹄子取牛头不成?”
随从们发出一阵哄笑,不再留意顾家那边。
话虽这么说,李惟成还是扫了一眼高台上的顾宣和顾云臻。顾宣仍是老样子,一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冷肃淡静。顾云臻却有些异样,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唇角紧抿着,目光落在虚空的一点,蹴鞠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李惟成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说话,礼部员外郎已站立出列。
恰好起了一阵劲风,将场边的青色旗幡吹得飒飒作响。礼部侍郎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铜锤重重地敲了下去。
“当——”
众府之人发一声喊,依照先前策略,上马的上马,轻功好的发足狂奔,还有一部分人则分头去阻挠对手。一时间,数百人乱成一团,轻功好的互相追逐使绊子,有的马被绊倒,还蹶了蹄子。有的为了抱住对方座骑,不惜抓住马尾巴,被拖着在黄土地上曳出了一道长长的印子。至于仗着轻功好发足狂奔的,没跑出几步,便都被对手拦了下来、厮打在了一起。
顾府此次抢牛头奇怪得很,没有一人打马狂奔,而是分头去阻拦各府的人,他们抱住对手就往地上一坐,不管怎样也不松开手。两个娃娃则一边一个攀上李惟成的胳膊,二丫更是恶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腕。李惟成想把他们甩开,又怕真的伤着他们,气得嗷嗷直叫。
观耕台上的皇帝纵身体不适,也看乐了,用手指着顾宣:“你啊,小心他们回头和你算账……”
顾宣讪讪地笑了笑,转头去看顾云臻,顾云臻却仿佛根本没有关注场上状况,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没有生机的雕像。
顾宣垂下眼睫,收回目光。
便在这时,一直优哉站在场边的玄燕忽然动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团黑云便卷到了场地中央。它四蹄翻腾,泼风价直奔春牛而去。待奔过半程,人们才发现马鞍上挂着一人,诸府皆惊叫起来。壹趣妏敩
那人青衣小帽,挂在马鞍边,听到众人惊叫,一个腾跃,便坐到了马鞍上,玄燕却没有将他甩下来,反而跑得更欢畅了。
诸府这才明白上了顾府的当,他们瞬间一致对外,早已被顶落马鞍、失去争夺资格的田璘更是气得上前将胖小和二丫从李惟成身上掰扯下来,一边臂弯里钳着一个,冲李惟成吼道:“快追!”
李惟成和柳靖忠同时翻身上马,抽鞭狂追。
玄燕一骑绝尘,片刻间便驰到了春牛前,那青衣人只是略略“吁”了一声,玄燕便于疾驰之间前足腾空。青衣人并没有下马,轻轻挥出手中马鞭,便将案几上的牛头卷到了怀中,“他”将牛头举了举,收入布囊。
顾府诸人发出一声欢呼,二丫本正抱着田璘的手一力狠咬,见那青衣人得手,喜得放开田璘,一蹦三尺高。
李惟成气得一时间失去理智,更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人是个高手,他从囊中摸出一把铁莲子,看准青衣人弹了出去。
谁知青衣人却不会听风辨声,毫无躲闪,低低地痛呼了一声,显见被铁莲子击中了。但“他”仍紧抓着缰绳不放,可是另有一颗铁莲子,好巧不巧地击中了玄燕的眼睛。
寻常的痛倒也罢了,这眼睛被击中的痛楚,玄燕如何忍受得了。它悲嘶一声,发力狂奔。青衣人努力想控制住它,但剧痛让玄燕越跑越快,青衣人被颠得五脏六腑就要吐出来似的。
观耕台上,顾宣看得清楚,面色遽变,他运起真气,吹了个极响亮的呼哨。可是玄燕并没有听他的,反而跑得更快了。
这时,场中场外诸人都发现了不对劲,呼喝起来。“惊马了——”“快拦住它,前面是河谷!要出人命的!”
顾宣厉喝一声:“云臻!”同时一个箭步跳下高台,跃身上马,从侧方抄近道向玄燕追去。
顾宣的厉喝将顾云臻从枯然无力中惊醒过来。他先时只当是府中哪个暗卫担当了抢牛头的重任,但就在这时,狂风将青衣人的帽子吹落,一头秀发在空中乱舞。
顾云臻如同被闪电劈了一般,脱口唤了声:“其华!”猛地跳下高台,抢了匹马,就挥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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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帽子跌落,头发被吹得凌空乱舞,她因为极力控马,手腕都勒出青筋来。眼见河谷就在前方,顾宣从侧面打马追了上来。
他于急驰之间大声道:“不要怕,继续用力!”
其华看见他赶来,心中大定,向他点了点头,继续用力控着缰绳,同时试图将趔趄在马鞍一侧的身子翻回去。奈何玄燕受了铁莲子,剧痛下边跑边甩头,其华试了两回,都以失败告终,还险些落马。
顾宣看准时机,从马鞍上扑出去。但玄燕跑得极快,他扑了个空,若非揪住了玄燕的马尾,险些就要直直掉在地上。
其华急了:“小心!”
顾宣揪住马尾,在地上被拖行,黄土飞扬,不过片刻,他的胸腹双腿已被磨得见了血。再过一会儿,玄燕拖着他跃过一块石头,石头尖利的棱角将顾宣从胸口到腹部划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洒了一路。
其华看得清楚,急道:“别管我,快松手!”
顾宣一点点用脚尖找到着力点,猛吸一口气,凌空飞起,扑到了玄燕背上。他俯身将其华拉上马鞍,同时欲喝止玄燕。
玄燕平时极有眼色,知道顾宣是主人尊敬和畏惧的人,当着顾云臻会给顾宣几分面子,故而众人皆以为它只有顾宣和顾云臻才骑得。但此刻它受惊之下,根本不听顾宣的命令,加上其华翻上马鞍时,触到了它的眼睛,剧痛令它跑得更快更狂癫了。
眼见前方就是高高的土垄,翻过去后便是深深的河谷,顾宣看向其华,柔声道:“闭上眼睛,别怕。”
轻轻的一声“别怕”,让其华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她看着顾宣冷定的面容,轻嗯一声,闭上了眼睛。
坚定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住,她紧紧靠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顾宣抱住其华,正准备冒着骨折的危险跳下马鞍,一声长长的呼哨响起,顾云臻赶到了。
电光火石、兔起鹘落之间:玄燕听到顾云臻的呼哨声,长嘶一声腾空;顾宣抱着其华滚落马鞍;顾云臻扑向其华和顾宣。
黄土飞扬,玄燕向前跑出几十步,终于在土垄前慢慢停住。
地上,顾宣抱着其华接连十几个翻滚卸掉力道。
顾宣身上脸上全是泥土和血迹,但他浑顾不上,稳住身形后,急急去看怀中的其华:“怎么样,摔到哪里没有……”
他还未看清其华有没有受伤,顾云臻已红着眼扑了过来,他重重将顾宣一推,抢着将其华抱入怀中,连声:“其华,其华!其华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见其华紧闭着眼睛,他急得声音都嘶哑了:“其华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顾宣的声音在旁响起:“云臻……”
“你走开——”顾云臻抬头,向着顾宣嘶声吼道,“都是你害了她,不用你在这里假惺惺!”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了。
顾云臻紧抱着其华,像抱着世间最重要的瑰宝,对顾宣怒目相视。顾宣浑身是血地站着,狼狈地看着他。sxynkj.ċöm
不远处,河水在哗哗地流淌。
而顾云臻眼中的浪涛,比河水更让人心惊。
远处,顾七率着亲卫,和负疚不已的李惟成大呼小叫地策马奔来。
顾宣很快反应过来,低声道:“快放开她。”
顾云臻眼红红地瞪着顾宣,反而将其华抱得更紧了。
顾宣一时间哭笑不得,其华这时已睁开了眼睛,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急急从顾云臻怀中挣脱出来。
顾云臻双臂一空:“其华,你……”
其华用极快极轻的声音说道:“我没事。”说着快步走到顾宣身后,拢起头发,躲在他修长的身躯后。
这简单的三个字、轻疾的动作,像惊雷一般滚醒了顾云臻,而这时,他也看到了急驰而来的李惟成等人,他慢慢站起来,微低着头,不再言语。
顾七快得一步,当先赶到,迅速拦在顾宣面前,等李惟成赶到,亲卫们已拥着顾宣和其华往后退。李惟成跳起脚,想看清楚抢了牛头的人究竟是谁,奈何这日是鞭春典礼,顾府亲卫皆着青衣,那人往其中一混,再难分辨出谁是谁来。
李惟成气得愤愤回头,只见顾云臻如雕像般站在原地,目光凝在顾宣退走的方向,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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