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刑场,身姿挺俊的少年拦腰抱起一位清瘦青年。
青年的双手环住少年脖子,频频附上耳语,少年耳廓微红,也不拦他。
两人动作亲昵,行走间眉飞眼笑,倒是毫不避讳旁人眼色,打得火热。
大多是青年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少年笑着应声,并不打搅他的兴致。
他们行至路边,独属于侯爵府的奢华马车很快赶来。
少年抱人上车的脚步停了停,扭头看向众人,剑眉高耸,扬声喝道:“看什么看,本侯爷的热闹也敢看,眼睛还要不要!”
围观百姓被他吓住,很快作鸟兽散,不时还能听见其中议长论短之声——
“就算是侯爷,怎么能行事如此浮夸粗鄙?”
“还敢说,你不要命了,人家现在不仅是小侯爷,还是皇上亲封的大将军...当心下个菜市场砍头的是你啊!”
“就是圣上也不能草菅人命……”
“快走快走,别说了!”
喝退众人,陈世霄抱紧季书冉继续往马车上走。
季书冉趴在他肩头,忽觉有趣,调情般与他耳语:“行事如此乖张,败坏侯府名声,小侯爷是不是又要受家法?”
陈世霄轻瞪他:“你还好意思说。”
“嘘——”季书冉乜他一眼,“别露馅了。”
陈世霄慌乱收回视线,喉结滚动,“你别勾我,我怕我忍不住亲你。”
小侯爷一向热情直率,季书冉招架不住,再不敢惹他,随他乖乖入轿。
轿子富丽堂皇,马儿也跑得吃力,一路晃晃悠悠,半天才回侯府。
少年依然抱着一名瘦削青年下轿,青年的脸埋在少年的胸前。
只是这次全然没有之前的亲密暧昧,相反,少年的腰板挺直,脚下生风,生怕多抱这人一秒般,疾步进府。
马车依然歇在门口,少年又从侯府里快跑出来,连身跃进轿子。
“去春香阁。”少年吩咐一声。
春香阁乃京城名声最大的秦楼楚馆,自是宾客盈门,门口甚至没有他们这轿子停的位置。
陈世霄让赶车的小厮进轿,不多时,他便领着一灰衣小厮下车进门。
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陈世霄小侯爷的威名。
吴妈妈一见他便眉飞色舞地迎上去,还未张口,就瞧见了一副下人打扮的季书冉,脸色略僵,“这是……”
季书冉眼神制止她后话,轻声问:“王爷在哪个雅间?”
毕竟早已经过大风大浪,吴妈妈心领神会,很快便恢复颜色,嘴角挂笑,引两人上楼,“来吧,小侯爷,这边请。”
房内,陆容璋早已将要传递的信函火漆封缄,只待春香阁的龟奴来取给季书冉。
敲门声起,陆容璋把信交给手下,派他开门,语气虚浮,“把这个拿过去。”
手下接过信函,走去开门。
却没想到,门后之人竟是陈世霄,忠勇侯是公然的保皇党,向来与襄王井水不犯河水。
贸然相见,陆容璋心底铮然,脸色微变,正欲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他斡旋。
却不料他身后的小厮抬起脸,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不是季书冉又是谁?
季书冉拉着陈世霄快走进去,手下看了一眼王爷脸色,见陆容璋默认下来,才关上房门。
“书冉,不是说太子的暗卫在监视你,你怎么来了?”陆容璋那张苍白俊逸的脸上晕出喜色,起身去迎。
“王爷您好好歇着,”襄王如今身子骨这般孱弱,季书冉哪里敢劳烦他,连忙拖住他的手臂扶他落座,“您还没让张叔给您止毒?毒气入体不是小事,可千万别烙下病根。”
襄王唇边抿着笑意,含情脉脉看他,“无妨,本王的身体,本王有分寸。倒是你,书冉,你不怕被太子发现?”
说着,陆容璋睨了一眼陈世霄,心中还没放下成见。
陈世霄见他们二人如此旁若无人,本来心里就窝着火,又被陆容璋这样盯住,顿时燎了毛。
“不劳王爷费心,我呢,把冉冉从西街菜市口一路抱进侯府,又领冉冉到春香阁,早已把太子的眼线甩在侯府了。”
陈世霄走近季书冉的身后,满脸春风得意,又特地把“冉冉”两个字咬得分外旖旎。
陈世霄幻想中,陆容璋被气得火冒三丈的画面没出现,襄王垂下眼帘,脸色似有哀楚,突然一叠声的咳嗽。
王爷的咳声不断,季书冉连忙为他递茶抚背,好不关切。
陈世霄俊脸微怔,又心里吃味恼怒。实在没想到,陆容璋堂堂王爷这么也会如此卖弄风骚,扮乖讨巧?
想起季书冉那个表弟,实在与襄王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现在已经不流行男子气概,奉行卖可怜,博同情这一套了?
念及两人还要谋事,季书冉暂且让陈世霄先行退避,在楼下看会子歌舞,待这边事了,再陪他回侯府换回身份。
季书冉一句轻飘飘的“等会儿跟你回侯府”,陈世霄满肚子的火,顿时被他甜得烟消云散。
“那我在楼下等你,你快点。”陈世霄站在门口有点不舍,隔空又瞪了一眼陆容璋。
好不容易哄走陈世霄,季书冉这才走回陆容璋身边坐下。
“你今天去刑场了?”陆容璋直奔主题。
季书冉点头,“官家急于对太子下手,是不是太轻举妄动了?”
陆容璋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官家杀杜中堂,自有他的较量。
如今太子深得民心,官家要治,外部已经下不了手,只能从内部瓦解,令他们互相猜忌,政治集团崩塌。
杜中堂下狱,太子要保全自己,带人南下治灾。若他治不好,也便罢了,可他偏偏治得太好,连带过去的幕僚也一起鸡犬升天。
皇上这时候杀杜飞生,不仅是威慑太子,更是在警告太子其余门生,太子兔死狗烹,不要他们了。
若是他们没有倚仗,注定和杜飞生落得同等下场……”
“所以那群人狗急了跳墙,要转而投奔更受皇上青眼的十皇子?如此一来,太子即便是民心所向,却苦于手下没有谋士,无人能为其效犬马之劳?”季书冉听明白了其中逻辑,接他话茬。
陆容璋含笑点头,毫不吝惜赞叹之色,“聪明。”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季书冉问。
陆容璋凝神,叮嘱他道:“既然圣上出手,想必已经听闻不少官员向十皇子那发了拜帖,我们暂且坐山观虎斗,分辨其中利害,再行定论。
何况陆定羲即将回京,当心他揪住你的把柄,你最近切不可擅自行事。”
这番话陆容璋说得滴水不漏,句句体贴,季书冉应声道是。sxynkj.ċöm
“王爷,您说完了?”季书冉遽然问道。
陆容璋挑眉一笑,依然月朗风清之姿,“怎么?”
“王爷,我有话要问您,您可知道太子有一面铜镜?”季书冉问。
陆容璋依旧云淡风轻,“我听过,太子最近一直在找人去东宫照镜子,但并不知晓具体作何所用。你怎么问这个?”
季书冉敛下心思,与他周旋,“没什么,只是最近得知此事,特来问您。除了这事儿,还有别事要与您说。”
季书冉笑得耐人寻味,道:“您说完了,我可就要说了。
今日杜中堂之死,并非出自圣上,而是出自您之手吧?皇上常患头风恶疾,堆了一箩筐的的奏折尚且没批,不过几日,怎么能想出如此雷厉风行的离间之计?”
话音半落,陆容璋神情已是不妙,定色看他。
季书冉继续道:“十皇子的母妃李妃是瑞文李扬时的堂姐,您又与瑞王过从甚密,显然是决心要一起助力十皇子顶了这太子之位。
齐喻在做状元之前,就已经经过您的引荐,拜入十皇子门下。
齐喻是十皇子的人,做了状元,我的考卷被太子改过,在皇上眼里,偏向是太子的人,却是矮齐喻一头,做了榜眼。
您看到齐喻做状元,就心知肚明皇上定是要废太子,所以就更有把握,在传胪当日招我入您麾下共举大事。”
话讲到这,季书冉放下手中茶杯冷冷一笑,目不转睛地盯他:“我跟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些我从前心知肚明,也不必追究。
可您借十皇子之口,撺掇皇上找齐喻杀了杜中堂,却越过了我父亲大理寺卿一职。但凡死刑这等重大案件,必须有大理寺过目点头,才可送去刑部,下发斩首令牌。
可齐喻却全权监管,一介从四品御史可以僭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若说我父亲力不胜任也就罢了。
怕只怕大理寺卿到头来被架空成一个徒有其表的虚名,实则都是你们在暗箱操作!
一旦出了事,你们把锅全都往大理寺的身上推,恐怕等我爹人头落地,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你们玩死的!”
说至气急,季书冉的声音愈发高扬,掌心握拳,又逼自己稳住心神,“我一向知道王爷好算计,还以为好歹同舟共济,多少不会算到自家人身上,却没想到依然着了您的道。
所谓风雨同舟,恐怕只是我一人自作多情,王爷恐怕连后路都没有给我想过。
如今用得趁手,便用着,用不趁手,就像杜中堂今日下场,随时杀了作罢!”
被季书冉咄咄逼问,陆容璋一时思绪万千,气色愈发晦暗。
其实他诸多话都能脱口而出,缓兵之计罢了,什么话不好安抚?
可看着季书冉满腔热忱被自己冷水浇熄,目光如箭,直勾勾钉在自己脸上,半是失望,半是愤懑的神情。
陆容璋竟泯然无声,只叹自己无话可说。
权术较量,尔虞我诈乃是常事,对陆容璋这种执子的棋手,自然勿需关注棋子的情状。
何况自己并没有真正陷害季书冉,也未曾想过把季书冉推出去挡刀,不过只是骗他一回罢了。
可看着季书冉紧绷的眼神,陆容璋破天荒觉得棋差一招,败给自己唯一一次对一枚棋子动情。
“不会有那一天的,不会弃你,更不会杀你。”陆容璋沉声道,“权术之下,我的确骗过你。待我登基,定不会辜负你的功劳。”
季书冉嗤笑一声,“不劳烦王爷对我画饼充饥,我知道,我需要靠你才能扳倒太子。
我说这些,并不是威胁你,王爷,我只是想告诉你,抬着头走路,也可能被地上的石头绊倒。
我希望王爷不要再拿我家人安危开玩笑。”
“我走了,若是有事,再传信来季府告诉我。”季书冉起身离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m.sxynkj.ċöm
待季书冉彻底离开,一阵刺痛蓦地传入手掌,陆容璋抬起手,掌心早已被自己掐出道道血印。
哑然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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