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了个现行,晴空有些赧然。
他总不能说“我想看看大小姐有没有喉结”吧?
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也不可能说谎,便只能沉默不语。
夕照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珠子一转,旋即眼皮敛了下来,低声一笑,问:“我好看吗?”
“……”晴空感觉,她可能看出了什么!
毕竟,大小姐那样聪敏,自己倒像是个呆瓜,没有什么隐藏自己的本事。方才很可能暴露了?
那么,到底是他太敏感,还是她的身份确实有问题,才会这般敏锐?
正常女子,应该不会想得到,别人盯着自己的颈间看一眼,是要看什么吧?
他不说话,一向暴脾气的夕照,竟然也不生气,而是撩起了衣摆,道:“来吧,帮我换药。我快要饿死了,你别磨叽。”
“哦。”晴空把烛台搬了过来,放在矮几上。
然后,拿出自己从空定寺带出来的金创药。师尊懂医,并且用药炼丹成就都很高。他上次没说谎,他带的药是要更好一些的,只是大小姐上次拒绝了。
而这一次,大小姐没有拒绝用他带来的药。
十二盏的烛台很亮,单纯敷药绰绰有余,但烛火摇曳,想要把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视线依旧不是十分清晰。
他专注给她敷药粉、扎绷带,动作十分温柔。
一如小和尚温淡如水的性子。
夕照盯着他的头顶,轻声道:“我可是听你说的,只是简单擦洗了一下,伤口没沾着水。不信你摸摸看,腹部这一块儿,我都没洗!”
晴空自然不可能去摸,看一眼也大概知道了。
意外于大小姐竟然愿意听自己的话,但这样也的确是晴空想要的结果。
晴空给人换药,算是特长,因为师尊会用药,寺里的武僧们跌打损伤,都会过来他们的禅院,从小晴空就会协助打下手了。
他很快给她包扎好,道:“大小姐饿了,便快些去用膳吧。”
夕照松开衣摆,罩住了腹部,一双眼眸依旧锐利无比地盯着他。
冷不丁地,她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方才到底在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下意识说真心话。可这个问题太过唐突,晴空还是稳住了,道:“只是看看大小姐……”
说谎,还是说不出口的,便又卡住了。
内心里,也在惊叹,大小姐真的很敏锐!
夕照盯着他,忽然笑了,道:“哥哥,我感觉你用眼神在扒我衣领,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某些方面的兴趣?”
明艳凌人的美娇娘,笑得却是楚楚动人,在晴空愣住、思考“某些方面”是哪些方面的时候,她又补了一句:“你若真想看我身子,可以明说。我不介意脱光了让你看的!”
如此孟浪的话,晴空还是难以习惯,尤其是被她“污蔑”——也不能算是污蔑,毕竟他是真想扒开她的领口,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有喉结!
他赶紧转移话题:“大小姐别开玩笑了,你该饿得很,快些去吃饭吧。”
夕照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仿佛把他那点小心思完全看穿了一般。
在她这样的视线下,晴空越发感觉头皮发麻,总觉得自己在大小姐面前好像一丝不挂,连有多少根毛她都了解似的!
好在,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把衣裳整理好,下了床榻,问:“你要不要再吃点儿?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在睡觉么,晚膳也没吃吧?”
晴空正要应“好”,夕照却又转头过来,道:“以后我吃饭的时候,你必须跟着我吃,吃多吃少是你的事,你爱吃几顿吃几顿,但我用饭的时候,你必须陪我!”
“……”霸道暴躁的大小姐,又开始了。
晴空感受得到,她此时应该是心情不好。
但她为何心情不好,他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就答应了:“好。大小姐先吃,我去井边洗手,很快回来。”
夕照这才满意,走到圆桌旁等他来。
桌上有三样菜,一碗白菜豆腐汤,她吩咐雨姝多备了一双碗筷,亲手盛了两碗。sxynkj.ċöm
汤盛到了一半,她的手一顿。
方才……
小和尚瞧她那一眼,清澈的眼神里,怀疑写得明明白白的。
他在怀疑什么?
有一种可能性,让她既兴奋期待,又有些引诱。
在她的计划中,晴空想要当和尚,那必须是不能的。总有一天,她必须把他从空门中拉出来,做一个凡夫俗子:拥有喜怒哀乐,畅意人生、快意江湖!
而一个正常人,就应该喝酒吃肉!
人的潜能是无穷的,底线是用来突破的。小和尚破了酒肉的戒条,到时候再接受她……接受凡尘人都不能接受的事,一步步来,必定要容易一些。
她本来是想,等西南这边的事稳定了,她带着他离开这里,到时候再来处理自己的事。
可他对她已经产生了怀疑,她难免有些着急!
这么一想,她坏心骤起,夹起一旁的猪肋条,丢进汤碗里,筷子拨了拨,用白菜豆腐覆盖在上面。
刚弄好,晴空回来了。
看见桌上的菜都没动,他内心大为感动:大小姐饿狠了,还要坚持等到我来肯动筷子么?
“大小姐不用等我,你当先吃。”
面对这等心思干净的小和尚,夕照挑了挑眉,越发觉得自己龌龊。
但——
她就是龌龊又怎么了!
心里想了许多,脸上不显,道:“快点吃吧。”
晴空不疑有他,端起饭碗。他当然不会动那两样肉菜,盯着一盘炒茄子吃。
而夕照也没有催促他喝汤,哪怕是偷偷做了坏事,她也跟没事儿人一样,闷声不吭开始吃饭。
她这一天都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的,吃饭的速度也相当快,晴空刚刚吃了几口,她就已经吃掉半碗了。
吃了一会儿,晴空感觉饭有点干,见面前盛好了一碗汤,他端过来喝了一口。
感觉味道有点不对,但差别也不是特别大,他倒是没想太多。
喝了一半,用筷子把那白菜和豆腐夹起来吃了,一碗汤逐渐见底。
然后,他发现了那块排骨!
他双眸震惊,目光从汤碗里移到了桌上那盘红烧猪肋条上,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夕照,问:“大小姐……这……这豆腐汤里怎么会有……”
昨天在那山涧,大小姐发疯,非要用刚吃过蛇肉的嘴亲他。
当时只顾着羞赧了,重点全部放在了“大小姐强吻他”这件事上,没敢多想。
可此时,感觉胃部不适,一股反酸涌上来,他强行忍了下去,不敢置信地问:“大小姐,这是你放的?”
无疑,汤是大小姐盛的!
那么汤里有肉,也是她做的?
夕照坦然承认了:“是!”
看见天真单纯的小和尚,露出那震惊的眼神,她莫名有些畅快。
她早就说过:人性本恶!
可他却傻乎乎的,非要跟她辩解,说什么人性本善。
瞧,吃苦头了吧?
晴空猛地吸了一口气,放下筷子,捂着嘴出了门。
看着他夺门而出,夕照方才的那一瞬间的快意,顿时没有了。
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她也失去了胃口,把饭碗一推,迈步跟了上去。
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小和尚蹲在水井边的水沟旁……
在吐!
一声又一声的“呕”,听着都叫人觉得难受。
夕照脸色一沉,疾步走过去,站在他身侧,情绪败坏地道:“喝汤的时候不是挺欢的么?也没吃肉呢,一点涮肉水能要你的命?”
晴空没接话,吐得极为难受。
眼泪鼻涕跟着一起出来,胃部疯狂痉挛,大口大口呼吸,也无济于事。
“昨日的味道,不比今天的更重?那时你都能忍下来了,今日为何不能?”夕照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所以,你更能接受我以口渡食?和尚哥哥要不要回去试试看,我不介意你刚吐过,可以亲口喂你吃点东西!”
这话,多多少少有点过分了!
晴空已经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此时开始呕酸水。
难受归难受,他还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以他的脾性,倒是不会去责怪大小姐恶作剧自己,但他也做不到不生气。
佛家子弟,戒嗔痴,他从小性情温和、淡如水,任它疾风骤雨,他自波澜不惊。
可是,遇上了这么一个大小姐后,他好像无法坚守底线,此时此刻,他竟然生出了气恼之心!
一只手捂着胃部,他用另一只手撑着井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太难受了,声音都有些破碎:“大小姐,我愿意追随你左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可你为何不能……为何一定要逼我……”
还是那句话,她为何不能对他有点尊重?
尊重他佛家子弟的出身,尊重他践行八戒的决心!
感觉,她就是想要他破戒,一个接一个地破!
可晴空深知,当自己问出这样的话、跟她要尊重的时候,就已经是佛心不稳了!
不然,他应该不管她做什么事都不会气恼,坚定不移地陪在她身边,一步步引她脱离苦海!
至于他自己也要陷身苦海,那也是必然的,不是吗?
他不是立下决心——但凡能把大小姐送上岸,哪怕自己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也是可以的,不是吗?
可现在,他到底在气恼什么?
夕照想过他不能接受,但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毕竟以口渡酒的时候,他虽然气得跑开了,可后来并没有责怪她;昨日用吃过肉的嘴亲他,把自己嘴里的肉味都渡给他,他也没有反胃想吐。
可现在,就喝了点儿汤!
看见他这般难受,夕照本来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可听到他的说辞,她把那点不舒服压了下去:“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告诉过你,人性本恶!”
是他非要给她发好人卡,坚定不移地认为她是个好人!
晴空没有说话,垂着头一动不动。
“后悔了?”夕照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是猜测着他在想什么:“正常人遇上这样的事,就该后悔了。为何要对一个恶鬼说你是好人?这个时候,也应该想跑了,对吧?”
晴空没有想跑。
他虽然发现自己六根不净、佛心不稳,但并没有动摇——
一来,没有动摇自己修佛的志向;二来,也没有动摇想要渡大小姐上岸的心!
可夕照不知道啊。
或者说,不管知不知道,对她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冷冷地道:“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会一路相随!倘若你敢变卦,我会亲手拧断你的脖子,将你的头盖骨取下来随身携带,也算殊途同归!”
若晴空抬头去看,就能发现她一双眼眸宛如黑洞。
深不见底,震魂、摄心!
但他此时太难受了,吐得是浑身乏力,哪里还能抬头?
夕照说完那番话,便转过身往屋内去。
不管他,却也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心思,喊了一声:“雨姝,收拾了!”
雨姝出来,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走,感觉屋内空气逼仄,大气也不敢出,悄然来、默默退。
夕照心情沉郁,洗了一把脸,便在床榻上躺下了。
睡觉是不可能睡得着的,身上有伤她也不想翻来覆去。
她能忍痛,不代表她真的不知道痛。
门没关。
她盘算着,小和尚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然后进来?
水井边。
晴空本像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但这一次的事,他还是闹上了情绪。m.sxynkj.ċöm
蹲在井边很久,也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打了个水给自己洗了洗。
白日已经睡了一下午,这个时辰让他去睡觉也不可能。
他回了自己的房里,打坐念经,用以疗愈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原先以为,自己愿意舍生取义,却没想到,真的走上这条路的时候,竟是这般困难!
当然,他没有想退却,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待他平静下来,突破这一个坎儿,就又有勇气去面对大小姐了!
然而,他这一个打坐就是一个时辰过去,一直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的夕照,却怎么也睡不着。
胸腔翻滚着失控的情绪,她努力压制也没有办法平稳下去,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她大步走出门口,朝晴空那个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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